几日的行军,皇帝的车驾辗转进入乡郡,一条驰道路过乡郡,北上直通晋阳。这一路走来,高纬真正见证了这个时代的贫瘠和简陋,也看见了很多山川秀色,但都不如这一条驰道带给高纬的震撼。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照搬到晋阳也是一样的。晋阳作为大齐的陪都,军权政权的中心,高氏赖以争夺天下,交通自然十分便利。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要不了几十年,李渊也会以晋阳为基础,缔造大唐王朝。 这是真正的天下霸府。得之者得天下。 这本来是一手好牌,但是却被高家人打烂了。政治腐败,军队腐朽,民族争端频频爆发。可以说,晋阳既是北齐最大的依仗,也是北齐最大的毒瘤。六镇势力根深蒂固,这些既得利益者,将是高纬改革路途中最大的敌人。但是,也正是因为六镇厉害,高纬才必须要动用全部本钱应对。 只有真正面对敌人,才有可能打败他。 皇帝巡狩天下,就得有震慑四方的威势,皇舆走在队伍的中间,四周是高壮、如铁塔般巍峨的甲士。车驾内,一晃一晃的,高纬盘腿坐着,专心的批阅着奏折。车队的嘈杂,马蹄的错乱,军号的刺耳,这些都不能干扰正处于思考中的高纬。即使是出巡,也没有让皇帝疏忽政事。 路冉看着天上的日头到了中天,这才轻手轻脚挪到马车侧边低声提醒:“陛下,到用膳的时间了……”皇帝这才停下批阅,道:“好,传膳吧。传令下去,命全军暂且休息半日。”
路冉恭敬称喏,摆摆手,带着几个宫娥赤足踏入了皇舆,将满车的奏章抬下去,将午膳摆上来。皇帝的午餐很简单,一盘烤驼峰,几张胡饼,一小盘焯过的野菜,还有一盂乳鸽汤。自从他倡导勤俭之后,高纬就一直严格要求自己。这个时候的菜品比不得后世花样繁多,但对高位来说还可以接受,连苦涩的野菜都一点不剩吃进了肚子里。 “陛下,围猎的一切事宜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就可以开始……” “好……”高纬打算搞一场围猎,和大臣们笼络笼络感情,也可以放松放松。 “高思好到那里了?”
高纬抹干嘴角的汤渍,漫不经心的问。 路冉说道:“南安王已率前军至平定,随时恭候圣驾。”
高纬点点头,不再询问。 此次伴驾的宗王,高纬都已经安排了具体的事务,省得高纬在这边累的头也抬不起,他们却闲得慌。 “那,皇后的车驾到那里了?”
“娘娘的车驾刚刚从上党出发,还缀在后边,离这里有小半日的路程呢……太后的病呀,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 高纬颔首:“辛苦皇后了,她替朕照顾着太后,朕就放心了……” 正准备让路冉退下,却见他表情纠结的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平日里的眼力见,不由得皱眉:“你还有什么事吗?”
路冉顿了半晌,这才说道:“娘娘说陛下舟车劳顿,又要批奏折,辛苦,让人送来了几个宫女,说是方便照顾陛下的起居……”他侧开半边身子,恰到好处的令高纬看见了帘子外几道高挑修长的影子。 高纬瞥了几眼,然后道:“先安排好她们,跟皇后说,朕谢谢她的好意,让她保重好自己。”
没了?路冉偷偷看高纬的脸色,好吧,确实没了……于是只能默默退下,将这些长相秀美的宫娥安排在皇帝的营帐周围,万一皇帝有需要了,可以随时传召。 高纬心里有些不高兴,皇后这样做的用意他明白。高纬刚刚坐稳皇位,现在一些大臣已经将目光瞄向了皇帝的后宫,尤其是,皇帝到如今膝下无子,急得大臣们是抓耳挠腮。高润这些宗王还算委婉,大臣们就毫不客气了,资历老的臣子就差没指着嘉福宫骂祸国妖后了。皇后也面临这很大的压力。 高纬一直觉得自己现在要孩子太早,可是一些臣子和百姓却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早点生儿子,早点确立国本才是真的。家天下的基础,不就是继承人吗?高纬虽然还年少,但是在他们的眼中,没有儿子,那就是国本不稳。陛下迟迟不肯接纳后宫,是不是皇后恃宠而骄、从中作梗?还是说……皇帝本身有什么隐疾? 高纬被他们说得烦了,现在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要和自己的皇后先生一个? 可是这年纪……又实在是小了点…… 头疼的事情又不能一下解决,索性不想了,先睡一觉再说。 皇帝小憩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批起了奏章,“朕记得有杨檦和高宝宁的加急奏报,在哪儿呢?给朕呈上来!”
对于边塞与结盟外交的事宜,被高纬划入了这段时间的工作重点。批着批着,高纬慢慢的停了下来,忽然传命:“传兵部唐邕来见朕。”
唐邕得到传召之后急急忙忙赶来,高纬将几本奏折扔给他: “这些,分别是杨檦和高宝宁的奏疏,你先看看吧……” 唐邕心头一紧,杨檦先不久刚刚获封为四平将军,领燕州兵事,高宝宁更是封疆大吏,为幽州刺史,这些都是大齐北疆的重臣,他们同时上奏,会不会是北疆出了什么事情? 唐邕急急忙忙打开看,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是虚惊一场。北疆一切都好,并无战事,不过是纠察了几起吃空饷的军镇。只是他的轻松并不敢显露出来,没见皇帝一脸凝重之色吗?但是老这么僵着不是办法,他朝皇帝投去探询的目光。高纬努力压下胸腔中的怒火,问道:“吃空饷这种事情,常有吗?”
唐邕回道:“据微臣了解,吃空饷是常有之事,历朝历代都不能避免……”唐邕以为皇帝要问他如何避免吃空饷的现象发生,已经暗中打好了腹稿,结果皇帝皱了皱眉,道:“朕不是问你这个,朕问你,吃空饷的现象在我大齐,到底严重不严重?”
唐邕语气一滞,道:“还是挺严重的,陛下你也知道在咱们大齐,那些都是老爷兵,动不动就吃拿卡要,有时候直接进民户中抢,这些……”应该不足为奇才对呀…… 他小心的瞥着皇帝的脸色。高纬却收敛了怒色,平静问道:“那,你都给咱朕说说,他们都是如何吃空饷的?”
吃空饷,顾名思义,光拿钱不干活的就是吃空饷。 唐邕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军中吃空饷,一般有三种情况,一,老爷兵光拿军饷不打仗,二,军中将主扣着老兵残兵,照领饷钱。三,故意多报名额,明明只有三四百人,却拿了千人的份额……” 唐邕的额头布满了汗,这些情况北齐军队中都有,而且很严重。这次被揪出来,枢密院怕是要成为皇帝发泄怒火的替罪羊了。谁让他们名义上掌着天下兵事呢? 高纬点点头,一拳砸在桌子上,让唐邕的心脏也跟着抖三抖:“如果不是杨檦和高宝宁的奏章,朕险些忘了这茬……”他说:“军队,向来便是吞金巨兽,在军中吃空饷,所获巨大。不说别人,娄睿不就搜刮贪敛了百万贯之多吗?和士开贪敛得都不及娄睿的一半!简直岂有此理……!这般肆无忌惮,当朕是死人吗!”
唐邕仓惶拜倒,高纬的目光转向他,道:“朕没有说你,起来。”
语气并不是很和善,唐邕麻利的滚起来了。 皇帝接着说下去:“小小的千人军将领,一年便可贪墨万贯之多,那其他富庶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晋阳,又会是什么样子?”
唐邕硬着头皮道:“晋阳有段大都督坐镇,陛下当无忧也……” 高纬呵地嗤笑一声:“段太宰固然有能力有威望,但是下面人铁了心要腐烂到底,段太宰能拦得住吗?朕早就知道那帮家伙会是什么德行……这份奏章倒是警醒了朕!”
唐邕心头一跳,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但是一闪而逝。这是什么事情要发生的前兆吗? 高纬的心思千回百转,半晌才道:“杨檦干的不错,给他抬一级,他要的武器钱粮,一个子儿都不要短了他的,这个人朕有大用……今日朕对你所说的,一个字都不要外泄,你,先下去吧……” 他觉得,破局的关键,似乎已经被他攥在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