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武平二年,这一年在纷纷扰扰的乱世是相对平静的一年,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北周君臣相互争斗,宇文护正卯足了劲要将宇文邕掀下皇座;南陈君臣取得了北齐支持,眼下正在厉兵秣马,早一日凑足十万兵马,剑指江陵;而江陵一隅的西梁仍在苟延残喘,天下人都看得明白,他们只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此时,北齐表面倒是一片太平和乐,生机勃勃……然而这下面也依然潜藏着暗涌的狂流…… 太平盛世,也会流血。两位大臣遇刺,正好说明了这个帝国的太平景象依然还很脆弱,是由当今一力维持的,在当今主政之后,帝国上下俨然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不同于以往鲜卑勋臣一家独大的局面,这种声音,恰恰给北齐注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不论是文襄皇帝高澄还是孝昭皇帝高演都未能办到这一点,那条在北齐棋盘之上肆虐了二十多年的大龙,就要被拦腰铲断……! 皇帝纠集锦衣密谍大索全城,所有功勋家族和世家都在监察之列,但很奇怪的,以往态度强硬的勋臣都一改常态,出乎意料的沉默,面对皇帝亮出的屠刀,他们心里虽然并不舒服,但也没有了其他的办法,勋门世家表现出来的沉默,意味着这个主导这个国家二十多年的团体,已经虚弱不堪,或许依然是足以震慑世间的一股庞大力量,但面对皇帝亮出的刀子,还有几次三番的试探,他们已经根本兴不起反抗的心思,反正皇帝和那帮文臣也并没有从根本上威胁他们的利益,这些……统统都可以看成小事,得过且过算了…… 在朝中的利益被砍掉一些,这没有什么,西市口又斩杀了四五百人,这也没有什么,日子终归是要继续。 而对于百姓来说,更是如此,暗流汹涌的朝堂风云与他们无关,皇帝又杀了多少叛逆也与他们无关,他们在乎的东西其实自始自终就只有自家的柴米油盐。 当然,北齐的百姓们确实发现如今的日子和过去不同了,过去那些年战乱的阴影仍然笼罩在一些人的心头,恼人的不仅是软刀子割肉的田租国赋、水旱蝗灾,更有鲜卑暴徒的劫掠,不法商人、豪族的暴敛欺压,这些都深深根植于百姓的记忆里的,似乎从他们每一个人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是如此了,软刀子杀人,慢慢割来也就习惯了,不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活在世间就是受罪,油锅里慢慢煎熬,熬到人死灯灭,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但今年却不同了,以往总会有鲜卑大姓或者豪奴纵马劫掠,会有地痞宵小横行不法,可今年没有了,皇帝明旨,敢于触犯律法的都被投入了大牢之中,他们还听说,朝堂上,一众大臣正在商议要稍稍减轻农户的赋税,鼓励农事生产,这让百姓们喜出望外…… 人人都说,明君治世,自有盛世气象。皇帝和朝上诸公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使得百姓承顺于下,渐渐的倒也有了些承平时节的太平景象,名臣抚民于内,猛将带甲于外,这高氏宗庙,茫茫关山、天堑以北,一时间少了许多趋利附势之徒,多了许多慷慨悲歌之士,好儿郎争相考虑的都是如何名垂青史,在这乱世之中立下不世殊勋,倒没有几多人去斤斤计较区区小命了。 武平二年二月十五日,三月考举正式开始报考,天下有志之人齐聚邺城,是时,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这一天,漳水之上,正漂下一只小小的乌篷船,此时正值春季,漳水水清波缓,从船上望去,可以看见两岸的良田,民舍寥落,雨晦天明,船上那士子打扮的人左右看看这片形胜之地,叹了一口气,“都说高齐坐拥天下膏腴精华之地,以往我并不信,如今亲眼得见,方才信了……”那说话的士子生得身量高大,衣衫洁净朴素,虽然是个文士打扮,但并没有一丝文弱之感,好似还有些鲜卑血统,眼窝微微陷下,鼻子鹰钩一般,视线扫过的时候给鹰隼一般,自有一股桀骜之气。 艄公站在船尾,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橹,此时的天还有点冷,这么冷的天还赤着脚,水上讨生活的大多如此,他偶尔抬起头,望着宽阔的河面,薄雾之间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了邺城的影子,艄公道:“客人,再有一段路就是邺城了……!”
“嗯,好,到了你就直接靠岸停下来吧,我有急事要办呢……”那士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些钱,抛到身旁的小童手上,小童左看右看,为难的皱起了眉毛,拿给艄公看,艄公沉默了一会儿,略带歉意的说道:“客人,你这钱不是我们大齐的,我们不收这样的钱……” “大周的钱在这边用不了吗?”
那士子皱着眉的时候虎目微眯,看着颇有煞气,小老儿一阵心惊肉跳,壮着胆子道:“本来是可以的,可是现在不行了,这些钱在我们大齐根本花不出去……”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那士子正拧着眉暗暗叫苦之时,船舱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蝉儿,去我包袱里找些钱来付账。”
随即,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婢女捧着一串铜钱出来了,付了帐,小老儿看过了,都是大齐常平五铢钱,一边谢过,一边想这伪周来的人真是脾气古怪,看着气度倒也不凡,怎么毛毛躁躁的,还不如他家娘子想事周全……而后小船靠了岸。 离河岸不远处就是邺城,北临漳水,东西七里,南北五里,从远处望过去,可以看见连绵的宫阙,房舍俨然,一切井然有序,气象雄浑,不愧天下雄城的称号,那士子搀着一个戴着锥帽的女子下了船,那女子的肚子已经显怀,行动颇为不便,“娘子慢点……”,那女子却毫不领情,白了他一眼,直接唤刚才那青衣小婢过来搀着她,嘴里也不饶人道:“我可不敢叫你搀着,万一你一个不注意让我摔着了,你儿子没了看你去那里哭去!”
那士子露出无奈的苦笑,知道妻子这是暗指他办事粗枝大叶,连钱也不先备好,这的确是他的错,不过男儿志在四方,他有大事要考虑,怎么会去注意这种小事?摇摇头,进了邺城,早有一条长龙在那里拍着,看着还都是文士打扮,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堵在城门口,伸长个脖子巴望着快些排完。 “这么多人?”
那士子一怔,他娘子又白了他一眼,知道这又是这位大老爷没有考虑到的。于是放开嗓音道: “废话,这是考举,天下独齐国一份,多少人指着过了这关鲤鱼跃龙门呢!人能少了才怪!你以为呢……你不也是为此而来的吗?”
他不以为意,点点头,岔开话头道:“齐主好气魄,此一举可以笼络天下寒门士子人心!”
“别想这些没用的,先想想等一下去那里找地方落脚,这么多人,客店肯定不好找。”
“……娘子说的是……” “……我真是弄不明白你了,为何非要跑到大齐来,你在大齐可没有什么人脉和根基,想要出头岂不比在大周难了十倍?”
在门口排了好一会儿,他娘子已经是累的手软脚软,此时不由得把连日来的心思说出来口。 那士子连忙搀过妻子,掏出手帕擦着她额上的汗珠,歉疚道:“真是对不住你了,怀了孩子还要跟我奔波流离,我对不住你……周国就不必再想了,如今皇帝失势,眼见这大周很快就是宇文护那老贼的了,我父亡于他手,我怎能在他手下俯首称臣?”
“……本来我打算去投靠齐国公宇文宪的,可宇文宪转眼失势被宇文护丢下大牢,早晚是要铲除的,在大周我看不到希望,还不如来齐国,听说齐主是个爱人才有抱负的,我也正好一展胸中所学,人生也不算荒废了……” 提到被害死的父亲,那士子眼神阴郁,妻子担忧的拍拍他的肩膀,然后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太倔了,怎么都不肯低头……你表兄如今在齐主身边得用,刚好是你的一个助力,你却拉不下架子,来了齐国不肯去见他,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嗨,娘子你又说起这个,我呀,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凭真本事博出一个功名,况且我表兄杨素那人……不是我说,成天摆着一副臭脸,好像我欠了他钱的德行。 “我要是求他,说不定又要跟我摆脸色,冷嘲热讽一番,哼,我才不去求他嘞,他只是个武夫,都能混个显贵,我就不一样了,我文武双全!娘子你走着瞧,将来我贺若弼混得一定要比他出息……!”
“别吹牛了,到我们了!”
“哦哦……”随即他反应过来,撇撇嘴道:“那么多人在,你就不能对为夫温柔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