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正是钱仁，他怒意和担心交杂，原是这几个孩子近几日常常夜里出来“捉猫”，哪知今天到现在还没回去。看到陈常君也在，钱仁更加不悦。身为钱少辰的祖父，他知道孙子在学堂与陈常君有些小过节，但左不过是小孩子间的事，只要没打起来，就算不上什么。然而这次孙子离奇失踪，钱仁总觉得与陈常君脱不了干系，因此看陈常君的眼神都异常凶狠。“散学后你看到过我孙子没？”

钱仁低头逼问。陈常君摇头：“每日散学我都要打扫学堂，还要帮师娘考核幼儿背诵诗词，从夫子那阅读《齐民要术》，写完夫子留给我的字方才回家，今儿到家时雨都停了，吃完饭过来的。”

这事许多人都知道。自家幼儿回家叽叽喳喳地争相背诵诗词，问起来都说是陈二姐教的，陈小哥还要考一遍，哪个心里没数？有人附和陈常君所言，算是给他作证。“也不知日日出来捉猫作甚？！如今倒好，不知道是人捉猫，还是被猫妖给捉走了！”

钱仁又气又恨。陈常君冷不丁道：“快去找吧，听说有贼寇从北方跑来岳州了。”

钱少辰自打出生就是钱仁的心头肉，钱仁再冷静，此时也难免心慌，尤其是柏树林中传来阵阵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时。“还愣着干嘛？给我找！”

钱仁一声令下，身后的人包括在此训练的壮丁们一头扎进柏树林寻找。就算朗朗晴空下，柏树林也阴森森地、散发着菌类的霉味，何况这样的夜晚？村民们带来的火把只有六七个，大伙即便都进去柏树林也只能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陈常君站在原地，刘小郎走出几步后停下脚步，扭头道：“你敢独自回村吗？不敢的话就在这儿等着，千万别乱闯。”

“我跟你去！”

陈常君登时跑过去。刘小郎也觉得这事蹊跷，跟陈常君也许有关系，皱了下眉头不悦道：“那你最好安分，否则我打起人来不会手软。”

陈常君认真回忆原主所作所为，道：“从前我也没跟你打过架，也没撵过你家鸡啊。”

“你打不过我，我家没鸡。”

刘小郎快步在前面走着，争取让视线里始终有别人的火把。前方，火光照耀下的钱仁停在几个乱坟旁，指挥众人道：“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分头找！”

钱仁给众人分配方向，刘小郎跟着成丁的人一路，到陈常君时，钱仁指着树林边缘道：“你就在晒场等着，走丢了还得找你！”

众人散去，陈常君与众人背道而驰往树林外面走。越走陈常君越觉得不对。这几日他去柏树林挖陷阱时并没特意避讳谁，当时就觉得似乎有人跟过自己，他一度以为是错觉，没当回事，难不成这几个好汉真的跑去他挖陷阱那了？陈常君加快脚步，这几个柏林好汉该不会落进陷阱了吧？陷阱虽说不深，可有倒插尖棍，万一真掉进去一个，后果不堪设想。陈常君挖陷阱的乱坟圈子算上柏树村和下柏树村交界之地，慌坟比别处多几倍，就算贼寇都未必愿意在那停留。两个村里的孩子都知道乱坟圈子在哪儿，自小就被一再叮嘱不要靠近，就算用一窝小鸟做赌注都没人敢去。如果那些大人不以为意，岂不是根本就找不见他们？陈常君戴上头灯，打开强光远光，快步朝乱坟圈子去。雨后夜路难行，踩上去一走一打滑。足足两刻钟后，陈常君才满头大汗地进入乱坟圈子，想来他视线最好，旁人就算决定要来，也未必比他更快。“钱少辰——”陈常君呼喊。几声过后，陈常君捕捉到一个微弱的回应，是呜咽的哭声。小孩的声带窄，男孩子哭起来像个女人，整个乱坟圈子被这哭声弄得更加瘆人。“别特么嚎了，告诉我你们在哪儿，我是陈常君。”

这一嗓子非常奏效，呜咽声虽然没停，但是已经听到钱少辰颤抖的回应：“这边，在这这边。”

陈常君心中咒骂，这片乱坟圈子是你喊个“这边”我就能找到的吗？大晚上我都迷路了。陈常君站在原地，用头灯扫过周围：“灯光照到你们附近再喊——”不多会儿，就听到好几个声音同时大喊：“照——到——了！”

陈常君停下，顺着灯光方向望去，看到远处恍惚有几张惨白的小脸。几人跌跌撞撞地相扶持着从乱坟中往外走，陈常君关掉远光，用穿透力最强的红光迎着几人而去。不多时，陈常君到几人面前换上弱光，而这几个其实也没往前走几步，因为其中一个叫阿华的受伤了。阿华是从树上掉下来摔伤的，擦破些皮流了血，伤没伤到筋骨并不确定。见到陈常君的一刻，这六个孩子隐忍多时的惊惧一股脑地发泄出来，“哇——”地一声哭开，年岁小点的甚至紧紧抱着陈常君，裤子都差点给拽掉了。钱少辰显然也哭过，脸上抹了左一道右一道儿，但此时他强忍着没出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帮众哭做一团。陈常君又气又笑，佯装愤怒道：“行了，一个个都是男子汉，既然自己跑来的，就要学会自己走出去！”

几个一听，还以为陈常君要抛弃他们，哭的就更厉害了。“咋还越说越来劲呢？”

陈常君背起阿华：“剩下的跟紧我，自己走出去。”

这下全听明白了，赶紧相互拉扯着起身，紧紧跟在陈常君身后，生怕被落下。钱少辰则有意落在后面，以防有人掉队，陈常君不放心，将自己一直拿在手里的打狗棒递给他。陈常君带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左绕右绕，绕过自己挖的陷阱，绕过记忆中几处难行的地方，终于离开乱坟圈子。阿华也就九岁，生的小些，但是陈常君背一阵子还是力不从心，虽然还没到柏树林尽头，依旧只能放下。这几个紧紧挨着陈常君坐下，惊魂未定地互相依偎，陈常君逐个安抚，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常君的头灯上。“你头顶的是什么？”

有人问。“还有心思问我？我倒想问问你们，大半夜跑乱坟圈子来干嘛？不知道有贼寇吗？！”

几张哭到鬼画符似的小脸面面相觑，目光最后都定格在钱少辰。陈常君示意钱少辰道：“说吧，干啥来的。”

钱少辰支支吾吾：“我……是想看你来这边做什么……”年岁最小的刘瑞霖嘴快道：“钱少辰说你是妖，否则不能总在晚上往乱坟圈子跑。我们是过来捉妖的。晚上给妖泼上黄酒就能现原形。”

陈常君注意到刘瑞琳腰间的小酒囊。陈常君刚刚也思考过他们来这的动机，想必跟自己有关，却不知道是这种关联，忍不住笑出声音来。这一笑，几个孩子登时打了冷战，该不会是真的吧……要现原形啦？“我是不是妖不重要，但我可会讲跟鬼故事，你们听不听女鬼迷惑书生吸血的故事？从前有个官宦家的绝美小娘子叫聂小倩……”“不听——哇……”“还是武松打虎好听……”陈常君一乐：“你们还知道武松打虎？钱四给你们讲的吧？哦，我知道了，你们说是捉猫，其实是去村社找钱四学……”“哇——”陈常君还没说完，几个又哭做一团，罪魁祸首钱少辰在一旁束手无策地抹着眼泪，怎么也不肯哭出声音。陈常君瞥眼这六个正色道：“你们几个给我记住，大人不让去的地方不许去，大人不许做的事情不许做！”

“知……道……了……那你咋还来乱坟、这边呢？”

黄四郎抽噎着问。“因为我是当家的啊！”

陈常君说完，调整头灯亮度，手握双截棍借力，背起阿华一口气走到柏树林边缘。晒场的火光已经隐约可见，陈常君收好头灯，领着他们走出柏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