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子双鬓斑白，将近花甲之年，看上去比胡叟更深邃些。文人相轻的特质，在他身上很明显，明显到脸上都带着弹幕。此时，榻上的他还带着些倦意，似乎刚睡醒。陈常君扫眼这屋子，一看就知是前朝的风格，可见这庙果真有些历史。陈常君规规矩矩自报家门后，周夫子示意宋邦渊离开。宋邦渊用一贯地笑容回应，倒退着离开，直到脚步声都消失在这个院子。问过些基本情况后，陈常君如实回答是乡里来的、能吃苦耐劳，但他看得出来，周夫子并不满意。“我想找个洗衣打扫都能做的，你确信你可以？”

陈常君点头。周夫子捋着胡子，不露声色地道：“红口白牙，你怎么说都行，可我怎么知道你行不行呢？我可不想找个人来给我添堵。”

陈常君反问：“那您觉得我如何证明，才能说服您？”

周夫子沉吟片刻，随即叫人进来。来人似乎有充分准备，手臂上搭着一件脏衣服。“那你就洗件衣服来证明。”

陈常君点头应下。自己可是有一箱立泊洗衣液呢，也不能全用来吹泡泡玩。衣服拿来，是一件紫色锦缎短背心，衣襟上可见明显的污渍。看身材，这背心应该就属于周夫子。“你拿去洗，若能洗干净，我就留下你。”

陈常君看眼那背心，污渍像是吃饭时弄上的，且没多久。“好，那稍等我一下，我等会再来拿。”

“好，我等你回来。”

快步回去陈氏食铺，用密封袋装上一小袋洗衣液，陈常君再度回到洞庭书院。院子里，宋邦渊帮陈常君倒好水，陈常君将衣服浸泡在水中，加入洗衣液后，就跑去帮宋邦渊摆桌椅。“你快去洗背心吧，只要通过考核，以后咱俩就可以在一起了。我比你大，能照顾好你。”

最后两句话，让陈常君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也让他心中的愧疚翻涌上来，但他又不能立刻说出自己的身份，怕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好一会儿，陈常君憋出个“嗯”。感觉衣服浸泡到差不多时候，陈常君蹲下来开始轻轻揉搓。宋邦渊也过来，似乎想要指导一番，哪知他刚一开口，旁边就围过来好几个书童，对着宋邦渊一顿指责。“人家洗背心是考核，你凑什么热闹？”

“就是，你这人真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哼，妓女的儿子，就该滚回窑子去！”

前两句，宋邦渊并没在意，嘴角依旧保持往日的微翘，但听到最后一句时，他眼角和嘴角都瞬间落下，尽管他尽力隐忍着，陈常君还是清楚看到那令人窒息的痛苦。陈常君记得在王久安问话时，宋邦渊说过自己是孤儿。“拓哥，”陈常君轻声唤宋邦渊的小字：“你先去忙，我一会儿就好。”

说罢，他轻轻一笑，用自己仅有的绵薄之力，替他化解痛楚。“好吧。”

宋邦渊故作轻松地起身，从三个书童中间，面无表情地穿过。陈常君继续洗衣服，洗衣液的香味很特别，很快就吸引了这几个书童。记得宋邦媛提过，这些书童时常赌博，想必手中都有些铜板。背心洗差不多，陈常君取来一个枝丫，放到洗衣液里蘸下，随后吹了个泡泡出来。对付小孩子，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都没用废话，这几个小书童手中的铜板，就全都到了陈常君手中，而这些整日无所事事的书童，终于有事可做。他们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吹起泡泡，甚至还因为抢夺洗衣液而争吵动手。宋邦渊偷笑瞧着，暗暗佩服陈常君，虽然他也不解彩色泡泡的来历，但总归这些书童消停了。看宋邦渊忙碌的身影，陈常君想起大丈夫能屈能伸这话，仿佛说的就是眼前这青年。对于他的故事，陈常君虽然好奇，但并没着急打听，一切等水到渠成那一日便好。锦缎价贵，而且不容易打理，本来就不中意陈常君的周夫子，就等着背心被洗坏，好敲诈一笔。要么赔钱，要么免费留下来干活。陈常君记得洗衣液上的说明，什么棉麻蚕丝，这款洗衣液都适合。品牌的东西，还是十分可信地。泡沫渗进每一缕丝线的缝隙，陈常君磨洋工一样轻柔地处理，当泡沫翻起来时，他再看那衣襟，已经洗到跟周遭一样。污渍已然不见，原本的色彩还更加艳丽。“呵呵，不能再洗了，洗成新的可咋整。”

心里想着，陈常君漂洗过背心，抻平晾上。之后他喊宋邦渊过来，让他将脏抹布等放在泡沫水中彻底清洗一遍。背心散发芬芳，看上去就跟新衣服似地。宋邦渊看到那盆污水，还有这件异常干净的背心，眉眼都笑弯了。“没想到洗衣服还有这样的学问，你当真经历丰富。”

宋邦渊夸赞。陈常君请他帮忙：“你在这儿看着背心，别让别人靠近，我去喊夫子。”

不一会儿，周夫子就过来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量过那背心后，周夫子心中疑惑不已。这背心竟然洗地如此洁净，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哪个能把菜油洗净到如此程度。无措间，周夫子说了句很无脑的话：“这真是你洗的，不是重新拿来一件糊弄我？”

陈常君愣住，随即让他看旁边几个书童。刚吹完泡泡，还意犹未尽的书童忙作证，这背心的确是陈常君亲自洗的。周夫子不再怀疑，只不过自己的小算盘落空了。他看眼陈常君，又看样旁边笑眯眯的宋邦渊，道：“如此。那你明天就来吧，这里管吃管住，朔望休沐两日，你们休一日，一年百钱。”

百钱，就是一百文钱的意思，这真是比乞丐要饭还少。陈常君没吭声，这间隙周夫子又说，如果他不满意，可以不用留下，但是洗背心属于考核，绝不会给他一个铜板的。陈常君点头：“百钱就百钱，我干。”

周夫子嘴角露出一丝鄙笑：“有些人呐，不知骨气二字是何，有奶便是娘！”

说罢，他就负手离开。周夫子每每为难来打杂的小厮，都是因为他太清楚，有太多人想要进来洞庭书院。比如宋邦渊，周夫子就注意到，他一边干活还一边竖着耳朵听教室里的声音，尤其贺夫子的课，他总能找到理由在教室门口忙活。陈常君很高兴自己这么顺利就能进来洞庭书院，再看宋邦渊，他比陈常君还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