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插假过去，开学了。荷妹吃了早饭，肩背书包，像往日一样上学去。她跨出家门，首先走到屋前菜园篱笆边，朝里头正在肥黄瓜秧的李桃花说：“妈妈！我上学去了。你要跟哥哥弄几个荷包蛋吃啊！”

李桃花被女儿的话触动了内心的波澜，她直起腰身，神情有些激动。昨日，欣竹拉开打架的牯牛，送走江可东，回到家里，就滚烫滚火的发烧，同时还喊肚里疼。他那黑心爸爸回来，又把他一顿蠢打。别个的爸爸教育儿女，只用竹枝丫抽，伤皮不伤肉。他屋里这个蠢爸爸，动手就是拳头耳光。唉！儿女投的耶和娘不好，也要吃好多的亏。她望着女儿，说：“乖女儿！搭早上学去吧！哥哥有妈妈照管，你放心。”

“荷妹！等等我！”

水欣竹挎着书包，一摇一晃地走出屋。荷妹扬起细细的眉毛，奔过来双手扶住哥哥，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发红的圆脸蛋，不解地问：“哥哥！你要干什么去呀？”

水欣竹说：“上学去，插班读书呀！”

李桃花从菜园里跑出来，搂住儿子，摸了摸额头、脸蛋，说：“哎呀！你烧得糊里糊涂了呢！这又何得了唦！”

水欣竹说：“妈妈！我没有糊涂。我要上学去，在我原来的那个班上插班读书。”

李桃花吃惊地说：“你丢了三年书本，如今去插班读书，成绩哪赶得上呀？”

水欣竹说：“这些天，高爷爷和江可东帮助我补习了功课，以后遇到不懂的地方，我随时向妹妹请教。妈妈！让我上学去吧！”

“嗨呀！”

李桃花为难地说：“你这孩子！过去，你入了学，偏要捣蛋，逃学。如今，退学三年了，又硬要去上学。你早就是篾篓挑牛肉，臭名在外，学校会同意接收你吗？”

水欣竹说：“高爷爷找校长讲了，校长已经答应了。”

李桃花问：“你舅舅同意吗？”

水欣竹摇了摇头。李桃花说：“你舅舅不同意，也是枉然，校长要听他的话呢！”

“桃花！让孩子自己去闯吧！”

高望明右手用拐杖推开柳木棒钉制的院门，左手端着瓷盆子走过来。说：“学校不同意他插班，坐在教室门外旁听，照样学知识。”

他拍拍水欣竹的后脑勺，问：“有决心吗？欣竹！”

水欣竹用劲地点点头，坚决地说：“有信心！”

“好！高爷爷赏你一盆新鲜鱼汤。”

他把盆子递到水欣竹手上，说：“这里头放了生姜、胡椒、辣椒，吃进去，出一身汗，你身上的毛病就会好。”

李桃花热泪盈眶，拉着老人的手，说：“高爷爷！你对我的伢儿，就像对你自己的孙子一样好，叫我怎么感谢你呀？”

高望明笑呵呵地说：“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嘛！还用得着感谢？欣竹！搭热喝了鱼汤，上学去呀！”

水欣竹回到屋里，几口喝光了鲜美的鱼汤，转身拉着荷妹，撒腿跑上渠堤，宛如一对展翅的春燕，掠过翠绿的大地，在蓝天底下飞翔。他俩跨进教室的时候，值日员刚好喊了起立，这算晚到了一步。按规矩，学生上课迟到，只能站在门口，等待老师发落。水欣竹低着头，偷偷朝讲台前望去，心里一沉。如今站在讲台前的，为什么又是自己的舅舅呢？莫非看花了眼睛？“欣竹！你来干什么？”

李玉观目光严厉，紧紧逼问：“说呀？”

水欣竹心里有点发慌，但他立刻想起高爷爷的话，鼓起勇气，昂着头说：“我来插班读书！”

这话刚一出口，就像火柴点燃了鞭炮引子，整个教室如同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开了。“哈哈！早就逃学了，又来插班读书！”

“你的成绩跟得上？莫拖了我们班的后腿。”

“你还是当看牛伢儿的书记去吧！”

“你呀，还是把肚子疼治断根了，再来读书啰！”

“哈哈！”

面临此种情景，荷妹脸发烧，心发慌，难过地望着哥哥，两行酸水流出了小眼眶。这下，水欣竹瞳孔里迸射出火星，他挥舞小拳头，好似暴跳的小牛犊，吼道：“你们莫用老眼光看人！我就是要插班读书！你们不收，我坐在门外旁听。”

同学们都惊呆了。就连李玉观也暗暗诧异。他想起高老师昨天说的话：“过去，欣竹有缺点，不能全怪他，老师、学校、家长、社会，都有责任。算了！过去的事情再莫说了。如今，春光满园，水欣竹愿意抓住这大好的时光，插班读书，你应该支持啊！刚刚出土的竹笋，虽说有春风春雨滋润，有灿烂红日照耀，但是，在它头顶盖上一口大缸，或压上一块石头，也只能弯弯曲曲地生长，不能茁壮挺拔。”

李玉观想到这里，端起讲台底下的一把方凳，指着教室后面，说：“你先坐下来吧！荷妹，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上课开始了。整个教室里好似一汪悠悠清水，澄亮明洁，碧绿如镜。那一只只聚精会神的眼睛，宛若一朵朵闪跳的浪花，那一张张红扑扑的脸蛋，俨然婷婷玉立在水面上的荷花。李玉观从黑板前，走到过道上，又从过道上，走到讲台前，边走边做着手势讲，恰如穿云追月的轻舟，闪开双桨，在水面上滑行，把知识的种子，把美好的理想，把阳光，把雨露，把爱，把恨，毫无保留地播撒在水里，希望它们落泥，生根，发芽，长茎，开花，结果。李玉观虽说学历不高，由于多年来的教学实践，加上他刻苦自学，已掌握了一套丰富的教学本领。他口齿清晰，富于表情，善用浅显易懂的例子，说明深奥的问题，贯使恰如其分的比方，启迪智慧的大门。他习惯恶声恶气地批评学生，那一双眼睛瞪起来，令人心慌畏惧。当你在课堂上做小动作时，他那双眼睛偏不盯着你，望着相反的方向。你玩得正得意，他却迂回一个大圈子，轻手轻脚走到你背后，一把抓住真凭实据，不容丝毫抵赖。等到下课了，把你叫到他的房子里，一阵严厉地批评，你一句也不敢顶撞。他眼下上这堂课，主要目的是对他蹲点学校的学生，进行一次学业成绩摸底，发现存在的问题。末了，他挥动粉笔，追龙逐凤，在黑板上写下一道造句题：“因为……所以……而且……”他用粉笔敲了敲黑板，迅疾地扫视全班学生一眼，说：“请谁把这道造句题做在黑板上？”

顿时，不约而同地举起一只只小手，像一片破土而出的竹笋。李玉观心里暗暗高兴，但未露于神色。他喊了两个同学上来，在黑板上完成造句。他都很满意。最后，他的目光盯在了水欣竹身上，说：“水欣竹！你能够正确的造出这个句子吗？”

全班五十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扫射过来。水欣竹起身移到黑板底下，接过李玉观递给的粉笔，正要去写，却不知道写了。三年前，他也曾站在这里，那不是做题，是亮相。此刻，他要做题了，心里当然有点慌张。但他暗暗鼓励自己：“莫慌！这不是给女同学位子斗里藏蛤蟆，被老师拉上来的。这是为了学知识，自己走上来的。”

他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一笔一划地写在黑板上：“因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需要文化，所以我们从小就要刻苦学习，而且，学的知识越多越快越好。”

同学们喷啧称赞。李玉观暗暗吃惊。“叮当！叮当！叮当！”

铃声打断了李玉观的沉思，他宣布下课。李玉观走出教室，又返转身，注意观察水欣竹的表现，根本不像三年前那样了，听到下课铃一响，不是箭一般离开座位，就是从窗户里跳出去。眼下正端端正正的坐在荷妹的位子上，不知写着什么。他打算找他谈谈。水欣竹跨进学校办公室，站在门旮旯里，手捻衣角，低头不做声。李玉观上下打量着他，说：“欣竹！今天上课，你很认真。舅舅我很满意。”

水欣竹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惊讶。这是头一回听到舅舅给予的表扬呀！他腼腆地一笑，说：“不，我做得很不够。”

李玉观又吃一惊，这个一贯撒野的孩子，此时答话好懂理啊！他又说：“你今天的造句，可以打满分。”

水欣竹脸上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