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欣竹左手提着空鱼桶和小盘秤，右手插在裤袋里，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车辆人群，朝沧港供销社门市部走去。他觉得自己今天长高了，从他身边擦过的小朋友都比他矮。他感到自己心里格外的甜，不照镜子也晓得，自己脸上总是笑微微的，像轻风掠过的碧莲河，微波荡漾。他浑身劲鼓鼓的，只要一伸手，牯牛的犄角他都扳得断。他弯腰捡起一颗铺路的鹅卵石，走到街边，也就是堤边，朝河里轻轻一甩，鹅卵石穿过风，冲破云，划了一个半月形，“咚”地一声，落在小河对面的边边上，激起了一圈涟漪。他高兴不已。他手里有了卖鱼的钱，三元四角八分，一大把呢！这是他凭赛跑、凭斗架、凭劳动、凭血汗、凭计谋换来的钱啊！他的右手在裤袋里紧握着这些钱，热乎乎，光滑滑。他要用这些钱购买好多的书，背回翠竹湾，让自己、让伙伴们看个饱。他甜甜地想。他快快地走。突然，有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角。他心里一惊，身上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肯定是那买鱼的中年女人追上来，找他的麻烦来了。他不敢回头，打算逃走。他用力挣扎了一下。“小朋友你急什么啰！买几个油炸蚕豆粑粑吃了再走嘛！”

嗨呀！他不由得轻松地出了一口气。难怪妈妈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他只把小鱼灌进大鱼肚子里卖了，就这么害怕。亏你还是翠竹湾放牛小组的书记咧！明志他爸爸也是书记，胆子可比你大多了。去年队上粮食亩产1200斤，他却上报1500斤。从公社领回了头等奖金。社员们对他表示不满，他却没当一回事。你以小充大卖几斤鱼，与他谎报粮食产量骗取奖金比起来，简直算不了什么。不怕。他恢复了先前的高兴劲。他回过头，只见一个黑胡子老爷爷拉着他，笑盈盈地说：“小朋友你的鱼卖了好价钱，买几个油炸蚕豆粑粑吃吧！”

水欣竹闪了闪晶亮的眼珠，默神：莫非这老爷爷是神仙，发现了他的秘密。他问：“您怎么晓得我的鱼卖了好价钱？”

老爷爷捋了捋胡子，指了指水欣竹手里的鱼桶说：“看你手里的东西，看你脸上的神色，不就什么都晓得了吗？来，你给我开个张，让我图个吉利。”

老人说着，把油炸蚕豆粑粑伸到水欣竹面前说：“看看，又香又脆，味道好得很。”

水欣竹心里痒痒的，他盯着油炸蚕豆粑粑，黄澄澄，香喷喷，油滑滑，圆溜溜，那嵌在上面的一颗颗蚕豆，张开成四瓣，就像张开的笑脸，逗人喜爱。他肚子里本来就饿，禁不住涌起了口水。他伸手拿起了一个油炸蚕豆粑粑。老爷爷说：“五分钱一个。吃完算钱。小朋友你多吃几个。”

水欣竹赶紧放回原处。他好不容易赚来这点钱，是要为队上的图书室买书的呀！他宁可挨饿，决不能花钱。他提起鱼桶就走。他走进沧港供销社门市部，来到图书柜前，朝里一看，书架上横一排，直一行，密密扎扎，整整齐齐，像全校同学列队似的码满了各种各样的图书。他听旁边买书的人称柜台里的营业员“蔡姨”。他也跟着亲昵地打招呼：“蔡姨！我要买那本种水稻的书，那本治虫的书，那本画了红鲤鱼的书。那本……”蔡姨按照他的指点，将一本本书从架子上，从柜台里，摆到了他面前的柜台上，简直堆成了一座书山。蔡姨累得满头大汗，他还在指指点点。蔡姨问：“小朋友你一下买这么多的书，背得回去吗？”

水欣竹这才如梦初醒，睁大眼睛，盯着那大堆图书，不禁摇了摇头。他手里的钱太少了，买不回这么多的书。他憋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答话才好。蔡姨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算盘拨得噼哩啪啦的响，一本一本地计算完了摆在柜台上的那堆书，笑眯眯地对水欣竹说：“总共十二元三角六分。你要开发票吗？”

水欣竹连连摇头。蔡姨察觉他脸色不正常，关心地问：“孩子你怎么啦？”

“我，”水欣竹鼓起勇气说：“我的钱不够。我向您赊账好吗？”

“我们的制度不允许赊账。”

蔡姨想了想说：“你有好多钱就买好多书。剩下的书我给你留着。等你有了钱再来买。好吗？”

水欣竹一把抓出裤袋子里的钱，放到柜台上。他说：“我的钱全部在这里。”

蔡姨点了点，然后用一张牛皮纸包好水欣竹挑选出的几本书，一边递给他，一边亲切地说：“等爸爸妈妈给了你零花钱，你就搭早来买剩下的这些书吧！”

水欣竹向蔡姨道了感谢，一手提着书，一手提着鱼桶和小盘秤，踏上了回家的路。“你这个小杂种！老子以为你钻了地缝呢！”

随着骂声，水欣竹的头发被人一把抓住。他只觉得耳朵嗡嗡叫，眼睛金花闪。他听到骂声就已经明白，那个买他鱼的时髦中年女人找他算账来了。“你小小年纪，不长良心，以小充大，以次充好，骗钱买棺材呀！”

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溅落到水欣竹圆圆的脸蛋上。责骂声惊动了街上的小摊小贩和行人，大家围过来像看耍猴戏似的。水欣竹无地自容，欲逃不能。时髦中年女人吼道：“你是哪个地方的？”

水欣竹两眼瞪着她，说：“我……”时髦中年女人逼问：“你是哪所学校的？”

水欣竹依然两眼瞪着她，说：“我，我……”时髦中年女人威胁道：“你不老实说，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水欣竹紧咬双唇。“王主任！这孩子因什么事得罪您啦？”

围观的人群中传出问话。时髦中年女人大声说：“他昧良黑心，把小鱼塞进大鱼肚子里，以七角八分钱一斤卖给我。你看气人啵？！”

“太不像话了！问他是哪个学校的？要你家丁局长开除他的学籍。”

水欣竹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天大的祸。他皱了皱眉毛，狡辩道：“本来就是大鱼吃小鱼嘛。你怎么能怪我呢？”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如同一瓢汽油浇在了刚刚点燃的干柴上。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脸上像灌了猪血，她在这小镇上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她觉得大丢颜面。她举起肥厚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了水欣竹的脸上。水欣竹脸上火烧火燎，嘴角渗出了鲜血。他鼻子发酸，眼睛湿润，但他忍住了泪水，只扯起衣袖揩了一下嘴角的鲜血。这时，卖油炸蚕豆粑粑的黑胡子爷爷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分开人群走上前，双手捧起水欣竹的脸蛋，说：“伢儿！白水财不发家。你如果真的把小鱼塞进大鱼肚子里卖，赚了这个王阿姨的钱，你就应该退给她。”

水欣竹望着老爷爷，无可奈何地说：“我想退。但我没有钱退。”

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问：“钱咧？三元四角八分。钱到哪里去了？”

她在水欣竹身上搜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搜到。她想扣下鱼桶和小盘秤，又觉得不但分文不值，反倒是个累赘。她提起那包书，问：“你这是买的什么东西？”

水欣竹不旦没答话，还伸出手，想夺回那包书。中年女人越加以为是包什么好东西。她提起就走。水欣竹双手抓住那包书，不肯松开。中年女人用力一拖，绳子断了，牛皮纸破裂，书籍散落地上。中年女人用脚去踩。水欣竹赶紧用身体护住，几近袞求地说：“阿姨你可以打我。但求您莫把这些书踩坏了。俺翠竹湾生产队的小伙伴们都盼望我给他们买书回去呢！”

黑胡子爷爷明白了一切，从身上掏出五元钱，塞进水欣竹手心里，朝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呶呶嘴说：“快给王阿姨赔钱。下次再也不能把小鱼塞进大鱼肚子里卖了。那是以次充好，不道德的行为。你懂吗？”

“我懂。”

水欣竹扑进老人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大声保证说：“我一辈子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这时，奇迹出现了。有好几个人挤上前，争相将一张张面额不等的人民币塞进水欣竹裤子口袋里，纷纷叮嘱：“孩子！拿这钱买书去吧。从小多读书，长大了才会有用。”

“如今农村富起来了，是该多花点钱，保证孩子们有书读。这也是智力开发嘛！”

“我以前做什么都舍得花钱，惟独没想到花钱替孩子们买书。惭愧呀！”

顿时，水欣竹的裤子口袋胀得鼓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