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本来己经端起茶杯打算送客了，一听这话不由得把茶杯顿了回去。他久历宦场沉浮，四起四落，如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岂能听不出陆炳言外之意？如今的这位皇上，最迷信道人方士，举凡祥瑞灾异，都会郑重其事，为此不知更改了多少朝中大事。年初之时，他好容易拿着两个严世蕃党羽的错处，要撵了他们出京，若是这灾异一报，那鬼精灵的严家父子，难免要借着这个由头上奏说事涉冤屈，讨要赦免。幸好澄城通报上来之际，尚没经过严嵩的眼，他便将这一纸奏章悄悄压了下去。夏言己经让自己心腹去探查过，说移山之事虽然不虚，动静也很大，然而那是座荒山，本无人居住，只有贫苦人家在山洼里开了几小片地，移山是深夜，也没人在那里劳作，山移后声势虽大，却没有伤人毁田，无需朝廷赈济。夏言听了便决定将这桩事瞒了下来。陆炳说洪澄县令托人来问，夏言可是一百个不相信。他是直人，但也是泡久了官场，地方官任上出了灾异，谁也不想上报圣听，只要能弥缝过去，都盼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这事儿想来必是不小，地方官担不起责任，才硬着头皮报的，只能是陆炳不知从何处听到这桩事，如今竟是拿来要挟起他来。夏言冷笑连连：“老夫并不曾见过有此事上报，澄城令若是报过，他自来内阁翻查便是……还是，陆都督要向皇上告发我？”

“怎会怎会。”

陆炳一脸诚恳，“夏阁老说了没有，自然就是没有。澄城令瞧着胆小如鼠的，竟敢诓骗我！饶不了他的！只是……”他语声一转，又意味深长地说，“这事儿最近风声己经传了出来，严阁老未必没有听说，更何况陶天师近来又要奉诏到西苑伴驾了……”“够了！”

夏言扣在茶盏上的手指发抖，似乎是强忍了将茶盏扔出去的冲动，“你今日来兜兜转转了这许久，怎么就不提一下盐商那桩案子呢？”

陆炳有些尴尬，他虽然有心结纳文官，但没接请柬就主动上门贺寿，确实是因为他想在夏言这里讨个情。他是嘉靖皇帝的奶兄，自幼陪伴他长大，又曾经在行宫大火中救过皇帝的性命，如今任着锦衣卫都督同知，掌理宫禁宿卫，算得是皇帝最亲信的人。年少的时候他未必不是一门心思想着忠君任事，然而世事横流总是有那么多沟沟壑壑，一不小心，就深陷其间，难以自拔了。他此前倒卖了一批盐引，那盐商过关卡时露了馅，如今案子压在夏言手上，他心中十分叫苦，因为对夏阁老的脾气十分了解，知道这个人情不好求。但若是案子送到皇帝手上，他在皇帝那里的印象可就完全崩坏了。他十分情楚自己这位自幼服待的主子的性情，他猜忌多疑，若是自己一直在他面前都是如严嵩那样心眼多的倒也罢了，但他向来都以忠直没心思的形象伺候皇帝，嘉靖若是知道连他都在犯禁弄钱，肯定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被他骗了。这位主子翻脸无情的事他也见过几百桩了，就算情份再厚，也不敢赌这一次。陆炳站起来到夏言面前作了个深揖，哽咽着道：“下官自己做的错事，下官心中尽知，只是感到十分愧对皇上，恨不得眼下就自寻个了断，省得让皇上知道烦恼。”

“你即知如此，勾连盐商的时候怎么不多想一想？”

夏阁老显然见多了这种被逼到无路可走时之人的穷形恶相，冷冷地喝问了一句。“下官……”陆炳愁苦地想了好一会道，“夏阁老您春日抓到严嵩手下那两个贪污的工部主事之时，他前来找下官，让下官用锦衣卫把他们先抓了，绕过刑部。下官明知他与司礼监的大珰们相熟，十分不愿为他办此事，推搪了事。那之后他便卡了好几次锦衣卫的经费，下官、下官也不能让兄弟们欠着饷，自掏腰包办事吧？”

夏言一听，勃然大怒，从太师椅上骤地站起来盯着他：“你私卖盐引，竟是为了老夫不成！老夫可承不起陆都督你这份大人情！”

陆炳其实隐约有这个意思，见夏言气得满脸涨红，纯白的发须贲张，一时不由暗暗期望他当真气背过去，但夏阁老老当益壮，此时气归气，依然中气十足地呵斥着，将他历年看不顺眼的事一一道来。有些事陆炳是知道自己仗着宠幸做过了头，但许多见了文官没有及时让路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被夏言一桩桩讲出来，陆炳内心气恼这夏言偌大年纪记性忒好，一边想着夏家虽然豪富，莫非就没有开销太大支应不来的时候？竟是这般不通人情！最终他强忍着不快，压低了声对夏言道：“下官读书少，是个粗人，许多事儿是不懂，阁老肯教导下官，下官感佩莫名。下官也想见朝政清明，岂不知如今朝中正人以阁老为首，下官只是仰慕阁老，尽一份心而己，哪里就敢居功？但求阁老再给下官一个机会而己。”

说完他咬了咬牙，竟一撩裙袍，单膝跪倒。夏言倒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忙去扶他：“糊闹，你堂堂二品大员，不去跪祖宗先贤，来跪老夫作甚！”

陆炳这时戏做全套，虎目之中眼泪汪汪地掉下来：“若是阁老不许，下官回去就自裁了事，还请阁老看在下官这份心上，能保全下官的声名。下官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阁老的大恩！”

他先前那段许诺，夏言听在耳中未尝没有点心动，这时被他晕头夹脑地一缠，终于还是答应道：“罢了罢了，老夫素来不做瞒心事，临到老来，竟为你陆都督破一回例。”

陆炳听了大喜，连连作了好几个揖才起来：“多谢夏老成全，下官感激不尽。”

夏阁老毕竟也是古稀老人，方才用力扶了两把陆炳，陆炳武人身沉，哪里是他拉得动的，倒弄得自己有些气喘力乏。陆炳忙将他扶去太师椅上坐下，又捧了茶过来递给他，“阁老喝一口顺顺气。”

夏言喝了两口，对他道：“外面开席时辰快到了，让犬子带你去席上吧，只是今天你所言还望真心践行才好。”

这道大难关过去，陆炳心头一松，道：“阁老说哪里话来，今日下官所言，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日后夏阁老且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