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看过去,见那是个二十七八的青年,身形挺拔,眉眼清俊,穿着件精洁青布袍,倒比王世贞还多像几份读书人。王世贞大笑道:“知我者细君也。”
那号细君者瞥了眼张居正,诧道:“这位是……”王世贞道:“是我同年好友张公子,他是个挑剔人儿,你让令雅、芙清两个来。”
那细君一双眼目,灵动异常,瞥他二人一眼,嗔道:“你倒爽快,张嘴就点了他们两个,他俩整日里都有应酬,我给你寻一个来也不容易,何论两个?”
王世贞摇头晃脑道:“我给你们带了稀客来,你不稀罕,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张居正微微困惑,看王世贞这模样,耳边又隐约传来丝弦之声,他寻思着王世贞莫非带了自己来青楼?然而他知道王世贞家教极严,不像是能光明正大带自己招妓之人。他四处张望,这里陈设精洁,字画具是名人真迹,但隐隐约约的,还是透露出一股过于绮丽的意味。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小声问:“你带我来这里是何意?”
王世贞悠然道:“看你这是心病,吃药倒是不必了,特带你来喝两杯聊为消遣。”
张居正听得气笑了,边咳边道:“你不是还说要去文凤楼……”王世贞漫不经心道:“会试之后成日地与他们在一处应酬,早腻歪得不行了,又不缺我一个。”
若是平时,张居正只怕是会拂袖而走,但这几日他确实心情烦闷,王世贞一番好意,他亦不愿太过让他难堪。他独自踌躇了一会,王世贞己与细君说笑完,拉着他进了一间雅室。雅室分内外两间,中间用珠帘隔开。挑帘入内,一名杂役拎着火石等物躬身离去。室内烧着正旺的一炉炭,却一丝烟气儿不闻。张居正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那内室墙上竟镶了一面玻璃窗,帘子拉开,恰恰斜伸过一枝绝艳的红枫。风拂过,不时有一片片橘红明黄的叶子从窗外飘飘扬扬掠下,便如一幅活动着的画一般。这里当然比不得宫庭巨室,用整块玻璃作窗,只是这么一尺见方的圆窗,因与窗外景致搭配得合宜,就显得极有韵味。“怎么样?”
王世贞颇为满意地看到他的讶异。这时几名小仆进来,给张居正换下被秋雨打湿的外衫,道:“细君交待了,张公子外衫恐己湿了,教小的们拿去炭炉上烘一烘。”
张居正可有可无地换了外衫,又看着他们忙忙碌碌地先上了四道开胃小菜,在炭炉上温了酒。这时张居正才发现,这处酒馆中并无一个女子,侍奉的具是十来岁五官清秀的少年,终于明白过来。他忍了一忍,直到小厮们摆设完桌子退至外间珠帘外垂手听唤,方小声道:“你怎么带我到南风馆来?”
王世贞刚喝了一口酒,闷笑道:“你都想什么呀,如今朝中官员们聚会,都爱这种馆子,省些是非而己。”
如今虽然比不得太祖开国那时风气,但官府宴会,召妓弹唱尚好,宿娼却是违律,虽说暗地里贪好淫乐的也不少,但没事时也罢了,有事时被人逮到弹章上写上这么一笔,却也是脸上无光。官员们私宴也会避开妓馆,但枯坐对饮却又难免无聊,才有了这种南风馆来,陪侍的都是清俊有才艺的少年。这种地方张居正只有耳闻,他家只是小康,断然供不起他在京中奢靡。正这时外面传来两个声音,“小人令雅蒙传,特来服待王公子,张公子。”
“小人芙清蒙传,特来服待王公子,张公子。”
两个声音都是雌雄莫辨,一个清幽一个柔婉,听声音就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韵致。“我与张公子说事,你们拣拿手的随意。”
王世贞道。“是。”
两个人应下,帘外人影绰绰,传来试弦之音。张居正不惯应酬这种场合,本来有些不乐意他们进来献媚,这时见他们只在帘外,稍稍松了口气。但这时传来三两个调子,尚不成形,依稀是首“梅花三弄”。这本是最常听的琴曲,但张居正一下子心头如被锥子扎了一下似的,他吸了口气道:“你那消息,从何而来?”
“什么消息?”
王世贞挑了挑眉头。张居正垂了眼皮,闷声闷气地道:“你若不知,就只当我没问过吧。”
王世贞看他有几分真恼,赶紧道:“夏府被退亲一事千真万确,京中上下己经传遍了。前日为夏府七小姐添妆去的人家不少,都亲眼见到。”
张居正微微喘息着,道:“京中尚无明旨,夏阁老尚且安然在阁中,陈家何以行事如此不留余地?”
王世贞犹豫了一下,又压低了声音凑近张居正耳畔道:“夏言继妻苏氏是江都人,其妻兄苏纲与之极为交好,前些日子,锦衣卫封查了苏府。此事京中尚没传遍,但陈永泰身在江都,自然是知道了。”
张居正心中咯噔一响,锦衣卫如此手笔,自然是要对夏言下重手,若是寻常不称上意,皇帝想罢黜他,当不必如此。王世贞苦笑道:“待皇上下旨问罪之时,诸位阁老,部堂们必然不会坐看,必定会力争的,夏老虽然官位不保,但未必就会牵累到你钟情那位小姐。”
张居正摇头苦笑道:“己经牵累到了。”
王世贞哑然,片刻后他挠了挠头道:“其实也是好事,她的婚事黄了,你不是正好……”他瞧了眼张居正的神色,赶紧把这句话给掐了,“叔大,我瞎说的你可别当真,夏阁老若是无事,这可倒真是门好亲事,只是如今……”他想说的是什么,张居正自然是一清二楚,徐阶也喝斥过他,让他莫要将自己大好前途沦为到朝中大佬的倾轧的牺牲品。但此时此刻,这样的可能性真的出现在张居正面前时,他觉得格外烦闷,这一时呛得肺腑俱裂,整个人喘不过气来。他咳得剧烈,外面弹琴的自然停了,张居正却又一口闷下了一杯酒,这是上好的女儿红,醇厚绵甜,却无以发泄张居正的一腔悲忿之意,他将酒杯拍在桌上,提声道,“拿烧刀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