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那位是今年新升院判的太医，姓郭，不满三十。滕祥见到他时却愣了一下，因为他配的风湿膏药黄锦用了十分有效，滕祥举荐他的。却不知道为何竟来救治公主。“启禀皇上，公主前日夜里开始剧喘，口唇紫绀，脉象不稳，臣进用往日的平喘方子，可这次公主实在发病凶险，无法喂服。幸喜郭院判行险用针，令公主牙关偶开，灌得些药进去，就在今日未时，方能安寝。”
皇帝攒着眉，许多年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太医这样向他汇报那些他千方百计盼来的子女们的病情，但他们依然就像窗外的树叶，只有一季青翠，转眼便随风飘坠不知所终。“今夜还会发作吗？”
皇帝问。这次是郭院判回话：“若公主今夜得以安寝，表明药力起效，此一次应能稳定……”皇帝听他话中另有话，按捺着性子问：“你还有何话？”
郭院判没发现刘院使对着他使劲用眨巴眼睛，道：“公主禀性太弱，只怕明年冬日再犯就……”“行了。”
皇帝虽然压抑着声音，但熟悉他的人却都知道他己发怒，“今冬保得无事，便算你们有功了。”
郭院判被刘院使扯了扯袍角，赶紧闭嘴，跪下谢恩。皇帝往床边走去，侍女们扯开帷幄，让他看到了那张平躺着的苍白的小脸。皇帝的心一下子刺痛了……又一年过去了，寿安长得越发像她母亲曹端妃。曹端妃与沈贵妃都是嘉靖十年册封的九嫔之一，但两人的宠遇可谓天上地下。在皇帝后宫开始陆续有婴儿出生后，曹氏连着两次有孕，当时宫中也是人人欣羡。虽说生的是两个公主，没能生下皇子，可寿安公主肖母，极得嘉靖宠爱。嘉靖固然一心求子，但在太子面前要作严父模样，对长女寿安却能倾注他不多的儿女亲情。然而嘉靖二十一那场由宫婢犯上作乱的动荡中，方皇后拿下当夜侍寝的曹端妃，指说她为主使，命坤宁宫太监孟柯将她提了出去，乱刀凌迟处死。皇帝清醒后，在极度惊恐中，面对有救驾之功的方皇后的指证，又能说什么呢？后来方皇后所指曹端妃的罪证都含糊不明，皇帝却远远地逃去了西苑，离开这个让他有无限阴影的紫禁城，并不想再去翻开那些模糊的血肉寻究真相。寿安就这样从万千宠爱的明珠坠落到阴郁的角落，差点就因为一场喘疾，成为后宫早殇儿童中的一名。还是沈氏托人传了奏表给黄锦，递到御前，才让皇帝知道寿安的病情。皇帝遂将曹端妃所出的寿安平安两位公主交给沈氏抚养，因着这重关系，就算沈氏从不曾得宠过，这些年来，翊坤宫的供奉应用从来都是宫里头一份，历年宫妃加封，也从不会将她落下。一晃八年过去了，娇憨甜美的小女儿变成了此时榻上奄奄一息的少女，她己经长到了母亲进宫时的年龄，那张面孔触目惊心，将许多原以为模糊不清的回忆都骤地拉回眼前。皇帝身形晃了一晃，滕祥早早探手扶着让他在榻边缓缓坐下，他定了定神，忽然看到寿安颈项前系着的染血的白绢，不由惊怒，喝道：“这是谁干的？”
满堂人齐刷刷跪下去，两位太医面色如土，沈贵妃心跳如鼓，其实这才是她奏请皇帝回宫的原由，她担不起这个责任。“父皇，别怪他们，是我作的主。”
小女孩的声音，却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刚毅，宁安跌跌撞撞一路冲到皇帝膝前。她就在隔间小屋里睡着，脱去了外裳，眼下只穿着紧身小绸袄，两只脚丫光溜溜地踩在地砖上。“你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
皇帝跺脚，“跟三公主的人呢？冻着了不是耍的！”
乳母举着裘衣和鞋袜跟在后面，要一拥而上给他穿齐整，宁安跺着脚道：“这屋里好热的，我不穿！父皇，是我作主让郭院判给姐姐喉头扎针的！”
皇帝不由多端祥了一下宁安，她没姐姐那么像母亲，因此也没有那般娇憨的美态。长得……倒有几分皇帝自己的影子，下颌方正，有种别扭倔犟的神态，配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瞳，显得过于成熟了，丝毫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皇帝有些吃惊地问：“你作主？”
他目光看向了沈贵妃，沈贵妃有些苦涩地道：“前夜寿安忽然犯病，刘院使的药喂不进，郭院判道他有师传之术，行险以针刺喉，或许有效。但此事妾身哪敢作主，若有个万一，妾身岂不愧对皇上和……她娘亲。妾身便使人去西苑禀奏皇上，但寿安情形愈加凶险，宁安说不试针眼看就不救了，不如一试，她……”皇帝跺脚道：“你这孩子！这岂是你作得了主的！”
又扭头看寿安颈中裹着的足有七八层的绢布，依然渗出血迹，可见创伤不轻。宁安冷冷道：“我并不想做主，然而能为姐姐作主的人都不在。”
这话一说，周遭人都吓得腿软，皇帝脸上阵青阵白，一时驳她不得。她这话可以指责说皇帝不在宫中，更能解读成皇帝让她俩没了生母。皇帝很久不曾遇到敢这样当面指责他的人了。皇帝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这时，寿安的头在枕上扭动起来，她微微睁开双眼，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太医！”
皇帝几乎是松了口气，起身向外唤了声御医，免去要与宁安对峙的苦恼。两位太医给寿安看脉，忙碌一会，有些喜色，刘院使向皇帝道：“寿安公主脉象渐稳，这一关算是过了，小心调养便可。”
皇帝吁了口气，看了一眼宁安和沈贵妃道：“你们……好生照顾她，待她大好了，朕……”他想说“朕再来看她”，然而他和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正旦朝贺结束，他就会立即回去西苑。他又想说让“她来西苑见朕”，可大内到西苑这短短路途，对于体弱的寿安而言，却恐怕又将迎来一次死亡的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