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离了绮风馆，情不自禁左右顾盼了一下，待上马离去时，便知自己是害怕与严嵩这一番会晤落在旁人眼中，转告了徐阶去。徐阶如今正有些恼他，再被人看到去徐阶面前说话，只怕是当真要被认定投靠严嵩。张居正心中有些郁郁，想不通自己怎的觉得有些心虚。他慢吞吞走到庶常院，将马匹交与仆役，仆役笑道：“张庶常回来得这么晚？”

张居正不由心中一跳，强自镇静道：“与朋友喝了几杯。”

仆役道：“这里有一位自称是您同乡的，给您带了家信来。”

张居正一愣，问道：“人在哪里？”

仆役道：“您回来得太晚，我让他在门房休息，这会好像犯困睡着了，您稍侯。”

张居正往门房一探头，便见一名青衣书生歪在条凳上打着盹，这人他果然认识，是从前一起考中举人的杨思明。杨思明本与他同赴嘉靖二十七年的春闱，却名落孙山而归。张居正道：“正是我同年，你去忙吧，我来招呼他。”

仆役听到，自去拴马，张居正进门房，听到他喃喃呓语，似是在背论语，反反复复地背着几句，似乎拿不太准，不由好笑，骤然在他耳边大叫一声：“错了，都是错的！”

杨思明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翻着白眼跌坐回去。张居正赶紧给他拍背道：“醒醒，醒醒。”

杨思明回过神来，追着他捶：“吓死我了！”

张居正闪过笑道：“你这么快就又上京来了，我还以为你得秋后才来呢。”

杨思明摇头道：“在家不能呆了，你中了进士，又点了庶常，家父别提多羡慕，每日里但凡和你家老爷子会过面，回来瞅着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晴不是眼睛的。我还是早些上京来图个清静。”

他上上下下瞅着张居正道：“我家老爷子说起你这庶常老爷来，夸得神仙一般，我心里总觉得你如今得脚下踩一团祥云，头上顶一圈佛光才是，怎的这回见到你，顽皮劲儿倒涨了三分呢。”

张居正哧笑道：“进我屋里说话吧。”

张居正倒还有些怕殷士儋真个抓着他非让他共写那抨击互市的奏疏，这时进到院子里，扫视两眼见他们屋里都己熄了灯，可算安心将杨思明带进自己房中。仆役见他要待客，端了茶过来。杨思明在屋中扫视几眼，啧啧称赞道：“你们这庶常馆还真不错，家俱都是鸡翅木的。”

又从书架上拿下来几本书，一看印戳更是惊叹：“文渊阁的藏书啊！”

张居正着实吃不消他这一惊一乍的了，喊他道：“来喝茶喝茶，你在京中寻到住处没？”

杨思明一拍脑门道：“哎呀忘了，你家老爷子让我给你送家信来呢。”

他一边说一边在囊中翻了一会，拿出一封书信出来。张居正接过来，随口问道：“家里有事吗？”

杨思明摇头道：“没听说呢。”

张居正当着杨思明的面拆了信，匆匆扫视一眼，不由心惊，问道：“家父有恙？”

杨思明被吓了一跳，道：“这信是我家老爷子转交我，走之前并不曾拜访过令尊。”

张居正仔细看了一遍，内面说他父亲身子不好，十分想念他，盼着他请假回去一趟。但到底生得什么病，有否延医问药，一概没提。他自知父亲对他仕途十分上心，若无大事不至于让他请假回去，但这说法含糊，又让他隐约觉得不对。杨思明劝慰他道：“来之前实不曾听说令尊身子不好，想来不是什么大病吧。”

张居正一时也想不出头绪来，勉强笑了笑道：“多谢年兄了。家父来信相召，我明日就去告假，你若有什么要带回家中的书信，今晚写好了交给我吧。”

杨思明起身道：“你得空了帮我给家里捎个平安就是，你明日还要忙乱，不打搅了，我住西直门外平安旅馆，这会也该去投宿了。”

张居正送他道：“也不知这次回去侍疾将有多久，若是回来得早，你写的策论卷子拿来给我瞧瞧，我帮你参详参详。”

杨思明眉开眼笑，连声谢过辞去。张居正拿着书信心中忐忑，赶紧坐下铺纸研墨写了一封告假书。写完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又觉得似乎有些轻松，他这一走，朝中互市的争执，他是不用再表态了吧。也不怕严嵩继续拉拢他，令徐阶不快了。次日一早，庶吉士们到翰林院中听讲，严嵩竟然在座，殷士儋几个眉来眼去，嘀嘀咕咕，都说要当面和严嵩争上一争。张居正赶着他们还没有开始闹腾，把告假书呈了上去。严嵩接过来一看，问道：“令尊生得什么病，可请了医生？”

张居正尴尬道：“信中并未明言，但家父见召……”严嵩直接挥笔在信上写了个“准”字，道：“你回去探病，每月月考文章须得交来，不可荒废学业。”

张居正忙躬身道：“是。”

严嵩又道：“湖广巡按胡宗宪之前颇向太医院举荐过几位名医，老夫写一封帖子，你带去拜访他，或许他能为你引荐。”

张居正忙躬身道：“谢过严阁老。”

庶吉士们听说张居正要回乡探亲，各个前来问候了一番，三言两语凑了几十两银子程仪与他。张居正手头倒真是缺钱也没推辞，拜谢一番。他去吏部办了请假手续，顺道去大理寺寻到王世贞，将事情说了，道：“殷正茂他们我就不一一去说了，得空了你帮我转告诸位同年一声。”

王世贞在身上寻摸一会，找着一张千两银票，嘴里嘟囔道：“幸好昨日刚从我娘那里诓骗到一笔钱。”

张居正道：“同年们给我凑了程仪……”王世贞道：“你跟我客气什么……你回乡为伯父寻医问药，总要带些钱吧。”

张居正只好收下道：“日后还你。”

王世贞翻了个白眼道：“行，我一年给你记上五分息呢，你慢慢还就是了。你孤身一人回家，多有不便，我身边那个长随王安你也是熟的，不如带去一路上给你照料些琐事。”

张居正摇头道：“我又不是不曾独自上京赶考，这次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不用太过劳烦了。”

王世贞道：“你如今毕竟身份不一样了，总不能自己背着行李赶路吧，我将他身契给了你，你只管使唤便是。”

王世贞便唤了王安过来，吩咐他随同伺候。张居正实在推脱不过，只好应下。王世贞神秘兮兮地道：“你这阵子离开京城也好，我听说严世蕃查到你与李成梁前些日子喝了一晚酒，想要整治你呢！”

张居正眼皮子一跳，不由想到自己在绮风馆被严世蕃堵住的那一次，严嵩突如其来，莫不是来救他的？王世贞又道：“你虽走得匆忙，也还是需去跟老师辞别一下为好。”

张居正其实是想写个贴子投去徐阶那里了事的，但王世贞这样说，他便觉得王世贞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多半也有提点他的意思在。张居正只好道：“那是自然。”

张居正去拜见徐阶，徐阶再没提互市的事儿，殷殷动问了一番，命家人包了五百银两给他，又将自己名刺与他道：“拿去给漕运司，让他们给你分拨条好船，路上走得安稳些。”

张居正心中感激，这时倒越发觉得这封家书来得正是时候。他隐约觉得，若是继续留在朝堂上，只怕还会因为互市的事情惹到徐阶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