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道:“你别谢来谢去了,坐下,等用过饭,我们一道回宫去。”
旁边仆人听得,自去传菜。一桌上的都是素斋,有茶无酒,冯保知道这是为黄锦守丧之礼,心存感激,以茶代酒,敬过三人。陈洪叹道:“可惜咱们在宫中服待,不能正经服丧,我为你备了数套服丧内衣,你带回去穿好了。头七你再请一天假,我接了你去作法事。”
杨金水问道:“近日朝中委派仇鸾出镇大同一事争到不可开交,你脱得开身吗?”
陈洪屏退下人,小声道:“此事明日就会了结,不会拖到师兄头七了。”
李芳道:“皇上圣意己定?”
陈洪哂道:“上次互市一事皇上驳了黄锦的面子,仇鸾出镇一事,皇上自然是觉得应当补偿给黄锦。只是我看仇鸾如今并不是十分想去出镇,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
李芳喜道:“皇上英明。”
陈洪挑了挑眉头,略有讽刺之意。杨金水奇道:“黄锦素来最会看皇上心意,这次是怎的走了眼?”
陈洪道:“怕不是走了眼,是迫不得己。”
杨金道:“此话怎讲?”
陈洪小声道:“我留在宣大那边的人陆续有传来消息,若这次互市不遂,俺答一年以内必有一次大举进犯!”
众人一震,冯保忍不住小声问道:“会有多大?”
陈洪略神秘地道:“只怕将是土木堡之后最大的一次。”
几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陈洪道:“曾铣走后,边镇人心惶惶,再无斗志,仇鸾一再派人向俺答许诺,说会推动互市,俺答才勉强按捺着。一旦互市不遂,他必不会再忍!”
李芳道:“这可得赶紧禀告皇上早作打算。”
陈洪道:“我这里是些小道消息,如今边疆形势也是瞬息万变,不好在皇上面前将话说得太死。我即初掌御马监,相关布署,自然是要极力争取的。到那时皇上便知道黄锦一意推行互市是何居心了。”
冯保问道:“师兄布置下,便能抵挡得了俺答入侵吗?”
陈洪冷笑道:“我便有三头六臂,也生不出许多精兵强将来,如何抵挡?”
冯保受了张居正影响,近来颇看了些战史,想着那些书籍中描述山西百姓被鞑靼抢劫之苦,赤地千里,男女老幼被掳去草原为奴,不由吸了口凉气。陈洪见冯保面有惧意,安慰他道:“俺答不过是物资奇缺,迫不得己进关来抢掠一番,抢得够了,便也就退兵了。咱们在京城之中,坚城护庇,绝计无事的。”
李芳不以为然道:“就算咱们在京城安全,又岂能坐视俺答残害边镇百姓?”
陈洪道:“李兄莫不是想支持黄锦的互市之议?”
李芳一时语塞,吱唔道:“难不成就没有别的法子?”
陈洪叹了一声:“不瞒你说,曾铣和夏言活着的时候,我其实也没有十分佩服他们,总觉得他二人志大才疏,常多空谈。可那时我在大同,倒并不担忧自身安危。自从他们去了,我所见情势,总让我岌岌自危。幸亏皇上将我召了回来,否则我总觉得自己难免有给蒙人当俘虏的一日。”
李芳难以置信地问:“难道连大同也守不住吗?”
陈洪默然,片刻后道:“不破不立。陆炳每每拿锦衣卫的密奏给皇上,边镇上的事总是报喜不报忧,他有黄锦在内帮衬,我也很难抗衡。若这次能令皇上惊觉边事溃败至此,或许尚有转机吧。”
杨金水与李芳叹息了一会,道:“但愿如此。”
曾铣,夏言,这些久违的名字,又一次在冯保内心深处唤起痛苦的回忆。自家逢大变以来,冯保内心深处,隐约是对夏言生有一些怨意的,如果他能顺从皇帝心愿,安安份份地当他的首辅大人,那冯家就不会被连累,他也不必经历从天到地,从生到死的惨变。他有时还会想,如果父亲不是那么傻,如果父亲也能看情朝廷大势,不作仗马之鸣,他们一家现在还能幸福安泰地在一起。现在听陈洪这样说,他突然有种悲凉之感,父亲的死是有意义的吗?他们一家的不幸,曾有机会拯救无数边镇百姓吗?这些己经永远不会知道了。吃过饭,陈洪回西苑当值,杨金水带着冯保回到乾清宫偏殿中。推开门,熟悉的房舍器物,但那个总在等他回来的老人不在了,一切都变得苍白疏远。杨金水道:“东西收拾一下,今儿就跟我搬过去吧。”
冯保在此处住了一年有余,但并没有多少随身物件,他收拾了一小箱书籍,内面珍而重之放好的是师傅传他的《梧冈琴谱》,琴谱下压着张居正留给他的诗集,史论和来往书信。他背起书箱,抱起琴囊,便随着杨金水去到翊坤宫。杨金水引着他进翊坤宫,见守门的宦官眼色有些慌乱,往内看了一眼问道:“娘娘在哪里?我这小师侄过来随我居住,要去与娘娘见礼。”
宦官道:“娘娘这会哪里顾得上这种事!寿安公主只怕又是不好了,娘娘正守在偏殿呢,刚刚又遣人去召那郭院使了。”
当初给寿安公主刺喉救命的郭院判,这两年来在宫中甚是得意,如今己升了院使,公主若有急疾,照便是要宣他的。杨金水一听也有些慌,指了一处小跨院道:“我便住在那里,你自己先进去歇息一会,我去公主那侍奉。”
冯保道:“去岁除夕,我有幸随先师为公主弹琴一曲,那时我方拜师不久,指法生疏,这一年蒙先师释心调教,略有可观,请让我随师叔入内,兴许也能弹一曲为公主安神。”
杨金水想着那次寿安公主听琴后果然睡得安稳,便点头道:“这样也好。”
冯保跟在他身后匆匆进入,这处殿宇,似乎比去年记忆中,又热了几分,药味也更加浓郁了。冯保站在晃动的珠帘后,看着杨金水蹲在沈贵妃身边询问,平安公主呆呆地站在一边,倒似乎比去岁长高了许多。她看到冯保,眼神忽闪,显然还认得他,挑帘出来问道:“你师傅后事办好了?”
冯保磕了个头道:“谢公主垂询,可惜奴婢师傅不能再来为寿安公主献曲了,奴婢斗胆代师傅前来。”
平安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没必要,姐姐……大概很快就会见着母妃,听母妃弹琴了。”
冯保心中一惊,问道:“公主……”平安打断他道:“姐姐活得太辛苦了,我看得出来,她累了。”
平安眼中有一滴泪珠缓缓淌落下来,冯保微怔,低下头去。这时一名太监匆匆闯入,身后跟着两名神情不安的太医,平安扫了一眼,柳眉挑起,问道:“郭院使呢?”
太监低头道:“太医院说,郭院使这几日另有急差去了。”
平安喝道:“能有什么急差!”
太监苦笑道:“郭院使去了东宫。”
沈贵妃在内面听到一惊,杨金水掺着她拂帘而出,沈贵妃问道:“东宫?是……是谁生了急症?”
太子己成婚,东宫中自然也有太子的妃嫔,然而太子妃嫔有疾,未必能将郭院使留在东宫数日。两名太医似是不愿说,但被沈贵妃追着问,终于还是说出来:“太子近日昏厥过去几次……己经禀告皇上了。”
沈贵妃的指甲情不自禁地陷进了杨金水胳膊中,她指了指内面,有气无力地道:“你们进去看吧。”
平安扶着沈贵妃坐下,紧偎在她身边,帘内是太医们忙碌的身影,过了好一会,太医蹑手蹑脚地出来,愁苦请示:“公主灌不进药,上次是郭院判刺喉救下的,这次……”沈贵妃与平安对视一眼,平安道:“罢了,不折腾她了,你们退下吧。”
太医们讷讷地退了下去。平安指着角落里静静着着的冯保道:“给她弹一曲《洞仙引》。”
冯保坐下来,将琴放在双膝上,指尖轻勾琴弦,脑子里不期然出现了师傅描述过的端妃。在御园小亭中,十指轻拂,如兰花绽放的端丽女子。这样至纯至美的人,必定不是这污浊的世间能久存的。殿室中的慌乱悲伤绝望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了,只有琴音在悠悠流淌着,平安坐在寿安的榻旁,轻轻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最后的一丝气息。寿安的眼睫扑籁起来,她嘴角似乎挑起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虽然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平安觉得自己读出了她最后的那声呼唤:“母亲,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一曲琴终,满室皆静。忽有一人闯了进来,裕王慌乱地问道:“寿安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