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没料到裕王会这么想,愣了一会幽幽叹了口气道:“王爷惦记着奴婢,奴婢万分感念,只是王爷将来自有大福气,无需为奴婢们忧心……”裕王呼吸声渐渐变浅,应该是服的安神丸起了药效。冯保辞出归德殿,回去翊坤宫,进去一问,公主身边的宫女说公主在太子灵前哭了半晌回来,这会也歇下了,他便回去自己与杨金水同住的厢房里。进门却意外地发现陈洪也在,不由问道:“师兄怎的有空过来?”
陈洪揉了揉眉心道:“正是接下来要忙碌了,过来寻你们说说话。”
杨金水道:“来得正好,一起用饭吧。”
宫中丧事一场接着一场,斋戒不断,桌上如今也只有些豆腐青菜,陈洪夹了两筷子青菜给冯保道:“鞑子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退呢,多吃点,再过几日,京里未必还有新鲜菜了。”
杨金水诧异问道:“听说勤王大军己来了十万,俺答不过两万人马,竟然赶不走他?”
陈洪冷冷地道:“这十万人里面,怕有九万是不敢当真和俺答打的。如今俺答退不退,不在战与不战,倒是要看条件怎么谈了?”
冯保扒了几口饭,道:“被鞑子杀到城下,侵扰千里,竟一仗不曾打,签城下之盟奉送走,皇上这是不要脸面了吗?”
陈洪微笑道:“你可知严阁老有一句妙语,若战败于塞上尚可掩饰,败于京城之下,则无可掩饰。鞑子们不过是掠食饿狗,食饱则散,何需大动干戈。”
冯保愣愣地想了会道:“那京畿百姓就这样白白死了么?”
陈洪冷笑道:“京畿百姓百年来不过受此一遭难,你可知宣大百姓,年年受鞑子侵扰,家破人亡,被掠去塞上为奴者有多少?都是命罢了!”
杨金水道:“严阁老虽这样讲,但朝中莫能无人主战?前几日还听说司礼监赵贞吉出城督战去了。”
陈洪干笑两声,对冯保道:“赵贞吉那古板先生在内书堂没少给你脸色看吧?”
冯保愣了下道:“赵司业管着甲级班,我没受教过,他对谁都那样吧……”赵贞吉其实瞧不上所有内官,不止是学生,便是对着黄锦也没有过好脸色,但他梗直公正,先前冯保升班一事上,他的态度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陈洪便将赵贞吉出城督战前后的事讲了一遍,最后道:“司礼监他是呆不住了,恭喜师弟不用再看他脸色了。”
冯保片刻前还饿得慌,至此却食欲全无,半口也吃不下去了,他喃喃道:“幸好赵司业还平安回来了……”陈洪道:“说来还是他的运气,救他回来那人,倒也教过你,是庶吉士张居正。”
“啊!”
冯保听到张居正的名字,吓得手一哆嗦,筷子都落在了地上。他颇有些日子没收到张居正的回信了,不免猜测张居正新婚燕尔,陪伴娇妻,顾不得指点往日学生,暗自有些幽怨,万万没想到,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穿过了鞑靼大军烧杀劫掠的京郊回来了。冯保几乎忍不住要一跃而起,冲去他身前指斥他狂妄犯险,心头狂跳了一拍,好容易才按捺住了,问道:“张先生不是请了长假回乡侍疾去了,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回来?”
陈洪将前后诸事与他细说了一遍,他本就十分看重这个师弟,如今冯保又得裕王倚重,太子己死,景王照他看来亦不成大器,将来这天下总归要落到裕王头上。他己看得明白,在嘉靖皇帝跟前,要压过黄锦是不成了,自己这一门的兴盛,多半要指望着冯保。因此这些朝堂之事,包括皇帝的性情,他向冯保细细剖析,毫不留私。“皇上内心所想,一来无非是圣驾不受惊扰,二来是脸面好看,这两条都不宜兴战。如今不论签下什么盟约,只等俺答退军,边镇整顿后,都必定是会反悔的。只是眼下,不但不会动仇鸾,反而要对他倍加慰勉,许他爵权。仇鸾多半心存侥幸,只怕还想在俺答撤走时捡点便宜,立些微功,掩饰他先前畏敌怯战之过。”
陈洪冷笑连连,“只等俺答撤走,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冯保入宫时尚年幼,对夏言曾铣一案似懂非懂,这几年历练下来,自然明白仇鸾在这案子里所起的关键作用,此人算是是他毁家残身的大仇之一,他未尝没想过将来自己有一日掌权,要好生整治此人。只是短短三年,他还只是个无权无职的小内官,仇鸾却己经快要完蛋了。冯保不由有点茫然,有些幸灾乐祸,却又有些不解恨,问道:“仇鸾有这么好哄么?”
陈洪大有深意地道:“这要看是谁去哄了。”
冯保会意过来,若是朝廷的官面文章,仇鸾不一定能被哄得住,但若是黄锦、严嵩、陆炳这些昔日的盟友私下递他消息说朝廷十分看重他,他多半就会信了。冯保心想:“此人虽恶,到底不过是黄锦等人借他之口污蔑夏相曾帅,黄锦严嵩却没这么容易倒台,总能等到我可以出手的那一日。”
陈洪道:“只是黄锦和严嵩虽打得好算盘,但我看皇上倒底还是记得仇鸾是他们从锦衣卫诏狱里提拔出来的,他二人在皇上面前情份再厚,经此一事,总归是要薄了,接下来是咱们兄弟大展拳脚的好时候。你快些从内书堂结业,我在御马监里给你留着位置呢!”
冯保起身:“谢师兄。”
陈洪所言在此后数月中一一实现,朝廷派员与俺答签了城下之盟,允许互市,又奉送许多金币钱粮,才将俺答送走。仇鸾得了朝廷封的总督勤王诸军的头衔,心中大定,想趁俺答撤退赚些功劳,却反被俺答袭杀,再次赔了个脸面精光。早等着整治仇鸾的朝廷诸公遇上这现成的把柄,急不可待地将他抓回定罪。也不知仇鸾三年后重回诏狱,再见着眼前这些昔日和颜悦色的“恩公”们,心里是何感想。虏骑烟尘淡去,京城里人们的生活渐复如常,官宦百姓们又重新追逐起各自的禄色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