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觉得自己与冯保的交情现在颇有些微妙，论起来二人情份深厚，但毕竟内外有别，皇帝忌惮外臣结交厂卫，士林间的清议也颇为鄙夷。他道：“如今我是一闲人，你却己挂着御马监的差使，在外人面前再叫我先生倒是易被人闲话，日后便不必如此多礼了，你我以字号相称便是。”

冯保微怒道：“先生这是不想认我这个学生了？”

张居正忙道：“哪里！你可别瞎想，只是……你如今己经成年，总不能再和小时候一样了。”

冯保垂下眼帘，难掩失望：“学生心里，待先生还是如从前一般。”

张居正觉得自己手掌痒痒的，颇有点想上前摸摸他头的冲动，但还是勉力克制住，小声道：“久别重逢，我见你长大成人，颇有见的，着实欢喜。我虽痴长你几岁，但心中待你如小友，并不视作晚辈。你知我的志向，我知你的情怀，你我互助互励，岂不比师生更为亲切？”

冯保听他这一番话，嗫嚅好一会，方低声道：“称呼先生表字，总觉得不甚尊敬。”

张居正失笑，从案上取出一方闲章托与他看：“湖广有山名太岳，我闲居时前去登临，山上道士为我刻了这枚章，以后可以此号相称。”

冯保看眼“太岳”章，依然摇头：“以后人人都称先生‘太岳先生’，学生若也如此称呼，丝毫不觉得亲近。”

张居正这下有些犯难，冯保明澈的双目凝视着他，微含笑意。张居正心想这小子倒是有意给我寻个难题呢，寻思了一会方道：“我……幼名白圭，你若是不介意，以后私下以白圭相称亦可。”

冯保可算遂意，上前一拜道：“时辰不早，白圭还请早些歇息，学生……小弟这便告辞！”

张居正失笑，送了他出去，回来时脑子里琢磨着冯保今日所言，好一会方才沉沉睡去。次日一早，胡宗宪派来的衙役们己到，将张居正一行接入巡按衙门。稍事休息后，胡宗宪请张居正到他值房中，张居正到时，见胡宗宪正接待数名商人，却都客气地赐了座，当中正朗声应对的，是名二十八九岁的男子，他在商人们中间年岁最轻，但隐约有首领模样。张居正坐下静听，发现他说的是一名叫汪直的人经历。“……汪直与小人份属同乡，鄙乡徽州歙县山多地少，自古以来俗以经商为生，嘉靖二年因倭国争贡事，朝廷禁绝入贡，汪直从那之后便不常回乡。”

“慢着。”

胡宗宪打断他问道，“嘉靖二年之前，朝廷也只许倭国十年一贡，十年一贡如何支撑得汪直生计？”

张居正心道胡宗宪这话问得十分刁难，想来徽商们外洋走私应该也是个心照不宣的传统了，但劈面一问，这商人若是答的不好，便足以招祸。那人却面不改色答道：“鄙乡在运河沿线，粤闽间经商者众多，然而外洋获益最高。”

胡宗宪问道：“你可知倭国最好哪些货品？”

那人道：“启奏巡按大人，倭国最好丝、瓷，其次是药材书籍，还有水银等物。”

胡宗宪道：“你可知道这些货品在倭国的价格？”

那人道：“小人虽未往倭国贩货，但绝贡之时，倭国通常从朝鲜辗转贩运，小人于朝鲜商人处获知……”这里胡宗宪的问话其实依然埋了个陷阱，那人若是不回答，不免被斥无礼，回答又会显得自己有走私嫌疑，他头一句先干脆地把自己摘了出去。“倭国朝宴服饰专用绢丝，每百斤值银千两，比之产地，增值二十倍余。”

胡宗宪也不免吃了一惊道：“竟有这么贵？难怪……”张居正见案上有笔墨纸张，提笔将商人所述倭国所好货物价格一一记下。胡宗宪对张居正点头道：“你来得正好，帮我先记下……此人歙县商人万松烟，颇知倭寇头目汪直底细。”

那万松烟对着张居正微笑行礼后又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一会，他一口官话说得十分清晰，措词文雅，仪表堂堂，若不是肤色略黑，竟不似一个商人，倒似一名朝官在侃侃而谈。胡宗宪听完不免感慨：“往东洋贩货获利如此之高，难怪汪直等人不惜以身犯法，亡命出洋啊。”

万松烟苦笑道：“小人并不想为汪直所作所为辩解，然而徽州六县因地贫，素以绢丝为业，贩在内陆，不过获利二三成，贩往外洋，其值涨二十倍有余。乡间多有走投无路之人铤而走险，出洋谋获暴利，葬身海外亦不知凡几。”

胡宗宪又点头道：“那汪直是你长辈？”

万松烟躬身道：“是，他是小人远房表叔。”

他犹豫了一下又小声道，“汪直近年实不常返乡，前头朱督帅捣毁双屿岛时，将他老母妻儿收押，实则家中人对他在外所为并不知情。小人亦不敢胡乱请托，但求巡按大人能通融可以让我等前往狱中探望送些衣食。”

胡宗宪点点头道：“你们若是尽心回答，这点小事，本官先许了你。”

万松烟甚喜，起身行了个大礼道：“胡巡按如此体恤小民，与前督真天壤之别，小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居正心中微动，他思索一番，想起朱纨的事迹来。朱纨算是夏言力荐的地方大员之一，嘉靖二十六年提督闽浙，专务海防。嘉靖二十七年获双屿岛大捷，他力执不禁海不得灭倭之论，手段狠厉，一时倒也令沿海倭患大为减轻。但不久之后，夏言失势被斩，朱纨旋即被弹劾下狱，他性极刚烈竟自杀明志，不久之后，倭乱便卷土重来，且愈演愈烈。张居正搁笔道：“你们本乡商人，自然是会觉得前浙督朱纨行事酷烈，然而他在任时，治倭颇有成绩，海防为之一肃。你们只想着贩货出洋可获巨利，又怎么不想想倭寇上岸劫掠，令多少村镇毁于一旦？”

万松烟注目张居正，微笑道：“这位先生，小人虽无学问，犹知大禹治水之说，宜疏不宜堵，商人逐利之性发自天然，又如何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