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的急信与万松烟几乎同时到来,冯保匆匆看过信,瞥了眼一脸沉痛的万松烟道:“汪直答应了?”
万松烟“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脸颊道:“还以为鄙人表情够严肃了。”
冯保道:“我见你虽然为难,却不惶恐,想来是必有所得了。”
万松烟遂赔笑道:“冯公公慧眼如炬。”
冯保哂道:“你说说汪直的意思……他是知道赵侍郎去见许国吧?”
万松烟点头道:“他得了消息说……”冯保打断他道:“且慢,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万松烟略迟疑了一下道:“汪直现在身边亲信的军师徐俊,是松江徐家的族亲,他从徐家得来的消息。”
冯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继续。”
“并非鄙人为汪直张目,汪直虽然啸聚海外但有诸多不得己,他当初与许栋反目,其实大半是因为许栋性情暴戾,常年掠劫沿海,汪直多次规劝不听,才将其击破。近年他也不是不想与朝廷谈招安一事,只是因为张督帅无意于此,只好暂侯时机。如今许国要与赵侍郎谈招安,多半会在赵侍郎面前造谣污蔑汪直来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汪直自然不能任由事情如此发展,这才决定也去会一会赵侍郎,”万松烟停暂了下,看了眼冯保眼色,“并无丝毫不敬之意。”
冯保冷笑道:“许国都派了人主动联系赵侍郎,汪直若是有此心意,何不早早派人接洽?”
万松烟苦笑道:“鄙人岂不是应胡大人之召而去探看汪直母亲……后面的事,冯公公也是知道的。”
冯保哑然一会,又道:“罢了,你继续说吧。”
万松烟道:“汪直本意是去与赵侍郎会面详谈,并非存着交战的心,又因时间紧急,也来不及召集船只,所以只乘了自家的座舰五峰号而来。到龙珠山附近,抓到许国的人审问知道许国挟持赵侍郎逃了。他便在那附近四处搜寻,但他手头没有多的船只,一时也没找到,那一带岛礁密集,许国余部不多,如果隐密藏着不动,倒也难寻。只是……汪直搜查船只时,意外见着一个人……冯公公兴许想知道……”冯保眉心一攒,明知万松烟这是在试探,依然有一点沉不住气,他也索性不故作姿态了,径直问道:“谁?”
万松烟抬眼看他,缓声道:“胡巡按府上的幕客张先生。”
冯保凝视他一会,道:“张先生是徐阁老得意门生,汪直身边的人即是徐家族亲,想来会以礼相待吧?”
万松烟垂下眼,内心有一点微妙的感慨。他稍加打听,不难知道冯保与张居正是何交情,此时但见冯保素来冷清的双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便觉得那位无权无职的张先生,对这位年少权宦的意义远胜过自己的揣测。万松烟佯作不知道:“汪直孤悬海外多年,未必知道这些朝中人事,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倒不知后来如何。”
冯保端起茶盏掩饰自己的激动,指尖微颤,茶水在杯盏中荡个不休。他几乎想脱口问他意欲何为,呷了口茶才勉强克制住这无谓的冲动。他定了定神,淡淡道:“张先生的事,自有胡巡按去与汪直谈……胡巡按刚刚发了急信给我,他己寻到赵侍郎的随从,知悉事态经过,有个计划,要与汪直商谈。”
万松烟见他刻意略过此事不谈,心中更有计较,便道:“胡大人即己到了台州,不如让汪直径去台州拜会?”
冯保一时却又有些犯难,赵文华与许国约见出的乱子就在眼前,再安排见面,又不知会出什么状况。冯保便道:“不如我随你去见汪直吧。”
万松烟一愣看着他,冯保坦然起身道:“我不过一介八品典薄,便是出了什么事也不伤朝廷体面,而我又是御马监派驻江浙品级最高的内官,你也知道朝廷但凡驻军之地,必有御马监派员镇守,对将帅俱有节制之权,我在汪直身边,若是胡宗宪有背信违诺之事,自有我出来呵斥他,不知汪船主能不能放心了?”
其实冯保这番话虽不全是假的,但是他能节制胡宗宪那完全是瞎扯。御马监虽然号称内枢府,常派出镇守太监或督军监督将帅倒不假,但那也是有钦命指定某桩差事或某地防守的,镇守太监以御马监所出为多,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太监担任,万没有某地御马监品级最高者自然节制当地将帅的道理。只是官员们通常尽量避免与监军有正面冲突,但凡有败绩又常诿过于监军干涉,民间对御马监的传言便神乎其神,御马监的名号,对万松烟、汪直等人还是颇有份量的。万松烟这趟来所图其实就是让一名朝廷要员去五峰号上为质,先想了一大套说辞,更暗示张居正在汪直手上,冯保如此轻易地答应下来,他倒有点愕然,赶紧道:“冯公公只要给句话,鄙人便将性命赌给汪直也是使得……”冯保道:“我久慕海外风光奇丽,前辈七宝太监尚能率宝船千只扬威域外,我辈生得晚了,没有那样的机缘,如今能去海上一游,也一了平生心愿。”
冯保一面这样说一面庆幸自己把敬修打发去了山里避暑,若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也不在身边了,不知会闹成何等模样。万松烟躬身道:“冯公公如此贵客有意去汪直座舰上作客,他自然求之不得,雀跃相迎,鄙人面子上也是大有光彩。”
冯保点点头起身道:“形势危急,我们即刻起程吧,不知多久能到汪直舰上?”
万松烟不假思索道:“鄙人备有船只可从黄浦江出海……”冯保突然打断他道:“若是我到汪直舰上,能让张先生代我送信给胡宗宪吗?”
万松烟略结巴了下躬身道:“这个……还要看公公与汪直谈得如何了。”
冯保瞧着他微微一笑道:“倒也是。”
冯保心想,汪直见过张居正应是不假,但张居正看来并不在他手上。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丝淡淡的失望。上船后静卧江心不能入眠时,他突然明白,自己大概隐约有一点独闯匪窝,救张居正于水火的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