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真是想瞌睡了就有枕头递来,赵文华不由一喜,勉强拿出为官多年的城府,咳嗽一声道:“你虽诚意可嘉,然而本官自来巡查海防,无意扰民……”万松烟道:“嘉善小地方,驿站也修得简陋,委实不堪久住。大人万里奔波,皆为安靖地方,小人薄有产业,亦全赖大人护佑,又值得甚么?还请大人千万给小人体面,让小人聊尽地主之谊。”
赵文华即知万松烟是汪直的人,想来这也是汪直的安排,倒是可以笑纳,便在万松烟再三相请后“勉强”同意了。万松烟虽说是“简陋”的园子,但并没有人当真,到了园子里一看,这处千壑园以湖石为主景,不过五六亩的一处园子,因为精心布局,颇得移步换景,层出不穷之妙。由山石溪涧自然分出七八个院落,处处景致可观,众人一路看来,赞不绝口。万松烟引着赵文华到了正中主院,这处院子位置略高,站在正厅台阶上,可以俯瞰整个千壑园,只见山石堆垒流泉飞瀑,乌檐粉壁在其间若隐若现,一处园子愣是有了名山大川般的气势和幽静。赵文华赞道:“这处风景绝好!”
抬头一看正厅上并无匾额,不由美中不足,问道:“这处院子为何没有名目?”
万松烟笑道:“不瞒大人,这处山势颇为秀美,小人买下来后自己画图营建,前前后后也费了小人四五年的功夫方成,虽说不入方家法眼,小人自己却还鄙帚自珍,颇为自得,想着必定要给主院取个好名字,只是想来想去不得其法,故而空置于此。今日若能请得大人挥笔赐一名目,小人感激不尽。”
众人一听这园林竟还是他亲自设计的,不由看他的目光又多了些不同,功成名就退隐名园,差不多是在朝高官们能最体面的人生轨迹了,能亲自设计一处名园,也是足以传名后世的风雅事迹。万松烟能自己设计出这样一座完全符合文人雅士理想退居之所的园林,委实不能视以庸俗商人。万松烟说完一挥手,仆人立即送上来文房四宝,也都不是俗物。赵文华也不推让,略一沉吟,提笔写了“一览”两字。胡宗宪当即赞道:“自前面园林中步来至此处,眼界即阔,颇有攀崖蹈险,忽至顶峰,‘一览群山小’之意境!”
赵文华这时心情愉快,这两字自己也觉得写得纵横淋漓,十分豪阔,想着自己南下诸事,岂不是正如胡宗宪所言?众人群起奉承,赵文华不由哈哈大笑,吩咐道:“本官便借住此处,来啊,拿本官的名贴去给张经,请他明日一早来见!”
赵文华安顿好后,万松烟又另行为众人安顿住处,他来到冯保面前笑盈盈拱手道:“冯公公,我特意给你选了一处园子,盼着能博您欢喜,请随我来。”
冯保想到他特意交托过徐爵在五峰号上服待他,对这男子有两分戒备,他似乎在自己身边遍布耳目,也不知是什么用意,但同时又有三分好奇,他所谓“特意选的园子”,会是怎样的?这时却有人道:“万先生给永亭挑的园子,必定是极好的,何不带我也一同游赏下?”
冯保回头一看,见是张居正,翻了个白眼道:“你自己必定也分派了园子,何必来凑我的热闹。”
张居正道:“这可不一样,我与胡巡按同住,他那处园子先前己经看过了,万先生要亲自带你去的园子,必定是他私爱珍藏,秘不示人的,若不是跟紧了你,怕是不能一饱眼福呢。”
万松烟不管心里怎么样,面上还是笑得十分从容:“张先生说笑了。”
他当先一步,带着冯保走入一条小径,张居正却不管他有没有邀请,径自跟在后面。那小道曲曲折折穿过峡谷似的两排奇石,石上漫爬青萝。奇石间似是中空,风过时传来萧萧之声,便似一管洞管呜咽婉转,其意凄切。冯保听那萧声,不由一愣,驻足了半刻,神情惘然。张居正一个不留神,差点撞在他身上。冯保喃喃道:“这风穿孔窍之声,竟仿佛有人在吹奏《梅花三弄》。”
张居正愕然,他心中存着事,哪有闲心听那风声雨声。万松烟却神秘兮兮地笑起来:“请恕鄙人先卖个关子,冯公公,请……”冯保越发被挑起好奇心,几步走出这处峡谷,再入眼是两株梧桐,虬枝蔽天,彼此穿插在一处,古意盎然,绝非近年新栽。两树之间搭着藤桥,上筑一小屋,恍惚觉得就是从树上长出,有一道藤梯蜿蜒而上。这树屋着实令人惊诧,方才在一览堂前看去,此处淹没在一片葱笼的绿意中,谁能想到还另有乾坤?万松烟不无自得道:“方才赵大人说主院可一览群山小,却不知我这千壑园中丘壑甚多,岂有那么容易一览无遗?”
张居正震惊了一会疑问道:“这屋子……当真能住人?”
万松烟挑了挑眉头道:“张先生不妨上来试试?”
张居正当仁不让提了衣裳先一步上了藤梯,这藤梯看着纤细,其实走上去十分稳当。拂开藤蔓,但见一堂一房,虽然狭小,器用五脏俱全,尤其那堂上正中一张藤几,一看就是为了置琴而设。冯保不由往那案后一坐,手指虚拂,风自指间掠过,于无声中沛然有音。万松烟道:“鄙人那日在西湖上听了冯公公的妙奏,不由想冯公公这般的妙人,惜乎知音难觅,若是于此处按弦,音随风送,而山间自有萧声相和,岂不是绝妙?故冒昧荐此处为冯公公居。”
他这一番描述当真是如诗如画飘缈之极,若不是有一个不通风月的张居正忤在这里,便是完美无缺了。张居正开口道:“这里好归好,连个耳房都没有,从人住何处?让永亭自己动手倒茶不成?”
万松烟不由嘴角抽搐了一下道:“张庶常多虑了,鄙人自然有安排。”
冯保独上五峰号,他的从人都留在了松江,这会倒也随万松烟来了,此刻他们便住在树下一处十分隐蔽的偏房中。冯保所住的那案下有藤篮上下,只需写一字条投入篮中,下面从人自会收到。张居正这到一搅,先前那如梦似幻的气氛也全没了,万松烟见张居正绝无走的意愿,只好悻悻然辞去。冯保没好气地看着张居正道:“你这般强跟了来有什么事?”
张居正道:“我要不跟了来,你一会岂不又要说睡了?”
冯保知道他说的是谭纶府上那次,自己却佯作未知,露出倦容道:“我还真是困了。”
张居正只好道:“我怕张经不肯应召而来,故来与你商量。”
冯保微笑道:“我觉得你是该怕……这么久了你都没干过“正事”,你老师怕不是要起疑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