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进来后一直沉默不语,至此方道:“张督帅若是对招抚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在任内平倭的可行之策?”
张居正领悟了冯保的意思,赶紧道:“学生这数月在沿海亦有走访军民,绘制海图。便觉倭寇之祸,非止兵事,更关民生!倭寇横行海上,无非是因为沿海百姓要靠海求生,而朝廷却一意禁海!若是能开海禁,造大船,建水师护航海上商民,何愁倭寇不灭?若是督帅愿为沿海万千生民行此德政,学生虽然只是未学后进,也愿附骥其后,奔走效劳,以壮声势。”
张居正这算是将了张经一句。张经眉头一皱,他就任以来,何尝不是竭力研究对倭之策,但卫所兵不堪用,朝廷水师名存实亡,禁海这几桩事,桩桩件件都是百年朝廷大政造成的后果,并不是他能轻易改变。更何况,禁海之事他内心也是认可的。但禁海意味着不能造大船,不造大船就无法远渡重洋去剿灭倭寇们的老巢。倭寇们随时可以在他们认为合适的时间在千里海疆上择地登岸,官军只能闻讯赶去迎敌。张经也只能勉强调用手头可用之兵,四处扑火救急,聊胜于无,以此情势,在他任内剿灭倭寇毫无希望。他没法否认张居正所说的这几件事是治本之法,他并没有信心、也并不愿意推动朝廷改动大政……短短几句话交锋间,他竟觉得自己己经在这年轻晚辈面前败下阵来。张经好一会方道:“依你们所见,招抚就能禁绝倭寇?”
招抚自有后患,张居正一时倒也不敢胡乱回答。冯保却笑盈盈道:“大人们想着建不世之功,博个青史留名,咱们这些内官,如今即没有出海立功的指望,盼的不过是这一任上能做出些功绩来,让皇上看了高兴,回去给咱们升上一级,赐点荣赏,于愿足矣。禁绝什么的只好当个添头罢了,这件大事能在任期内办好了,大家多少都能分润些功劳,人人面上有光彩,若是事情办砸了皇上怪下来,能洗脱自个罪名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什么好处?张督帅只当体恤下东南半壁的官员,给大家谋个前途,将来大伙儿总归念着督帅的好处。”
这番话张居正这种正经八百的圣人门生是不好说的,冯保的位份,说起来倒是十分坦然。但张经心里何尝不知道拖得太久毫无建树,哪天皇帝不高兴起来,又或朝中政敌寻机起衅,将他召回朝中问罪,什么根绝后患青史留名就越发谈不上了。而升上一级得些荣赏,带掣同一脉的同年、门生,又何尝不是他在这朝堂上的立身之本?赵、胡等人有信心劝说张经同意招抚,无非也是因为这件事办成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因此认为张经就算满怀成见,也不应该断然拒绝才是。张经闭目思忖了好一会,终于又道:“据本官所知,倭寇来源颇杂,大小数百股之多,所据之地也不限倭国,他汪直虽然名声显著,难道真有这个能力辖制万倾波涛上藏匿的倭寇?”
这正是冯保来的用意了,他道:“大人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迫于无奈,在下上了汪直的座舰,那座舰三桅五帆,舷高五丈,前后左右,皆安放有数门火炮,在下亲眼见他前舷主炮,一炮轰断另一股倭寇许国的座舰……”冯保这些内书堂毕业的内学生,说话应对都是由贵人身边侍奉多年的老宦官们精心调教过的,务求口齿清晰,不徐不疾,娓娓道来,又要求抑扬顿错,生动有趣。他用了一盏茶时间讲述随汪直座舰出战的数日,将汪直舰队的实力十分生动地描述了一番,张经不知不觉地听了下去,竟没有打断或呵斥他违禁出海。“以在下所见,汪直收手上岸之意十分迫切,当不惜全力而为。若是他收拾起其他倭寇战事剧烈,火拼损耗的是他自家实力,于东南诸省的将来好处更多,督帅无需过虑。”
冯保最终拱了拱手,用这几句话结束了他的游说。张经听冯保所言倒有三分意动,张居正趁热道:“我看赵胡两位大人,还巴不得汪直多打上几仗呢,否则他多带一人投诚,朝廷不免要多耗一份封赏。”
张经眉头一敛,拍案道:“封赏?这群贼子还敢讨要封赏?”
张居正和冯保对视一眼,不免惊诧张经做到封疆大吏的人,想事情如此一厢情愿,汪直这是和朝廷谈判招抚,又不是被打败了走投无路只求苛活。当然,许诺给汪直的这些封赏,多半是没法走户、兵部的明账的,都要着落在张经这里,从细密繁复得无人理得清的江南诸省钱粮调度中分拨出来。张居正只好干笑了两声劝道:“朝廷如今限于祖制,不好造大船兴水师,故此海防堪忧,而汪直手下有战船且有经久海战的精良海员,招抚他们所用财物,不妨看成是朝廷雇了他们做水师,即无惧于朝野议论,又能立时便有强悍的战力,岂不是极为经济实用?”
张经喃喃道:“雇了他们……无惧于朝野议论,又能立时便有强悍的战力。”
他说着说着,满是倦容的脸上,泛出一丝冷峻的笑容来。他扫视张、冯二人一眼,端茶道:“二位所言,皆颇有道理,本官十分受用。明日一早,本官将赴钦差驻跸处会商。天色不早,请回去好生歇息吧。”
张居正与冯保行礼退出来,两人面面相觑。张经送他们走的时候的言语态度,极是客气,但他二人依然有些不祥之感。回来的车上,二人相对而坐,都顾不得再琢磨私下里那些龃龉,议论着张经的想法,却也没商议出个所以然。车到万壑园,二人下车之后,冯保宽慰张居正道:“咱们不过是上门做说客,张经即己答允上门,最终和赵胡谈成如何,也不是咱们的事了。”
张居正点点头,回去一时又哪里睡得着,字斟句酌地给徐阶写了一封信,至二更天方睡着。次日张经倒是十分守诺,一大早便整整齐齐穿了好官袍,摆齐仪仗,前来拜会赵文华。赵文华招齐幕僚属官,发话让万松烟备好宴席歌舞,志得意满地亲自出迎。然而谁也没料张经在几名寒喧,转入正题时,锵然有声地对了一句:“本官不同意招抚汪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