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具琴，正在兴头上，一路与万松烟议论调弦手法。张居正沉默许久，似乎突然想起来道：“我还没去见过敬修呢，要不你们先吃，我去看看他，这个把月没押着他读书，是不是又玩疯了？”

冯保方转过头来，白了他一眼道：“他在我这里，我自然是会管他读书的，你倒好，一跑就个把月，回来就要训人。”

张居正苦笑：“要事在身，也是没办法。”

冯保对从人道：“去把敬修小公子接过来吃饭。”

张居正瞧了眼万松烟，似乎很不好意思：“小儿如今才五岁，难免顽皮，吵闹到万东主不好吧？”

万松烟笑道：“近来常与先生家小公子一起游园用膳，小公子虽然玩的时候活泼，该讲礼数的时候却是一丝不苛的，可见先生家教严谨。”

张居正一听心里直憋屈，心想万松烟跟冯保关系如此亲密了？还能经常带着个毛孩子一起接待他？又想敬修这没出息的娃，万松烟这种人物总在冯保身边出没，也不知道写封信跟你爹说一声。冯保道：“你也知道你一跑就个把月，照你这样带在身边，还不如放在江陵呢！好歹也有令尊会管教一二。”

张居正只好道：“何心隐这人难缠得很，我本想来去十日足矣，没想到跟他耗了这么久。”

万松烟点头道：“这人说他精明厉害吧，他又对他那套论调固执如牛，毫不变通；说他迂腐吧，他锱铢必较，半点亏不肯吃。硬软都拿他没用。”

张居正心一动问道：“这般说来，万东主与他也打过许多交道。”

万松烟吃着果子笑道：“太岳先生想说什么？”

张居正问道：“七月里我去桃花岛上之时，被你家五峰船主拦住，何先生上船将我接走，我听他们说道，何先生给汪船主制备火药，汪船主保得桃花岛不受倭寇侵扰？”

万松烟微笑道：“太岳先生不必来试探鄙人，便是真有这种事，他们也绝不会在外人面前说出来。”

张居正咳嗽两声道：“听了些口风，私下揣测罢了。”

冯保似乎终于想起来他在杭州的正经事是什么，寻思了一会道：“如今张督帅决心要打一场硬仗了，何心隐还有什么好倚仗的？便是他确有些师门亲友在朝，但他如今可是正经八百地触犯海禁，与倭寇交接，岂不闻破门府尹灭家的知县？只要张督帅一纸奏折送上，倒要看谁敢来给他求情！便是不能上桃花岛捉他，难道不能将他一家老小发配不成？太岳先生是看在你老师的脸面上，不好意思出狠招吧？”

张居正尴尬道：“倒也不是……”他们想从何心隐那里弄到佛郎机人火药的方子，只是这话却怎么好在万松烟面前说？万松烟笑道：“永亭这是冤枉太岳先生了，太岳先生若是想用家人要挟何心隐，只需将把这些事儿告诉张督帅便是……半点也不会牵扯到自个身上来。”

张居正一时分不清万松烟这话是在为自己分辩还是嘲讽自己阴险，幸好敬修被接了进来，这话题就此告终。敬修欢欢喜喜地投进张居正怀里，甜甜地叫了声爹爹。张居正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发现果然比自己走的时候丰润了许多，暗想冯保可是比自己会带孩子多了。敬修又在冯保腿上腻歪了一会，方去万松烟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万松烟摸摸他头道：“听说小公吧是腊月里的生日，万叔叔过几日未必还在杭州给你庆贺，礼物先送了你吧。”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朱漆盒子来，那盒子一取出就是一股异香扑鼻，盒盖分成八种色彩，绘着些色泽艳丽的西洋图画。敬修眼神一亮，立即伸出手去摸了摸，却忽地想起来，偷偷瞧了张居正，张居正忙道：“他这么点小孩儿，生日有什么好庆贺的，万东主千万别破费了。”

万松烟笑道：“不是什么名贵事物，也就是小孩子们喜欢的玩意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咯吱咯吱地扭动盒底机括，再将这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子便听到叮叮咚咚的音乐声，紧接着一个跳舞的小人儿蹦了出来，敬修着实没忍住小小地惊叫了一声。那小人儿是个西洋舞女，穿着极绚丽又阔大的舞裙沿着盒子边沿旋动，裙摆翻飞，便似一只孔雀般令人目眩神迷。那音乐也不知是什么乐器演出，似是盒中藏着一具极小的扬琴，虽然单调了些，但听起来确有舞曲的节奏。不但敬修，就连冯保和张居正都看得入神，只是舞蹈甚短，十数息便歇止，歇止时舞女还摆了一个谢幕的姿式。“呀！”

敬修一脸意犹未绝，看向万松烟，“怎么没了？”

万松烟拿起盒子，指了指盒底的机括道：“这八音盒需先将盒子底下的机括旋紧，待松开手时，内面的机关转动，方才令偶人舞蹈，击弦出声。”

敬修一脸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把这小盒子抓到手中来旋紧再看一回。张居正忙道：“这等精巧的物件，便是玩物也太贵重了，委实受之有愧。”

冯保却笑道：“他那里西洋玩意儿多，在大明是物以稀为贵了，其实他随便送人的也不少了，难得敬修喜欢，就让他收了罢，顶多我再给他分派两单宫里的生意，总不让他吃亏便是。”

张居正心头一动，再细看冯保，发觉他插戴在头上的那根簪子上镶的是一颗祖母绿，足有小指头般大，从前仿佛不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