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捷报是不会如此详细，但即通报了斩杀了倭寇首领，却无首功将领的姓名，却显得有点不寻常。张居正想了想道：“难道当日之事有变？”

胡宗宪沉吟片刻：“何心隐现在伤势养得如何？”

张居正道：“前天我去探望过他一回，倒是好了七八成。”

胡宗宪道：“你去……不，我亲自去请他，让他去王江泾那边寻戚继光。”

张居正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骇然道：“你的意思是……张经总不能……”胡宗宪发狠道：“宁可是我小肚鸡肠将他看得低了，也不能在这事上出半点差错！对了，还有冯保那里，他派去的那几个锦衣卫有没有带出万松烟来？他们应该也在现场！”

于是胡宗宪与张居正分头行事，各去寻何心隐与冯保。张居正赶到织造衙门，门房小心道：“冯公公今晨出门去了，留了字条给张先生，正要给您送去呢！”

张居正拆开一看，果然不出预料，冯保说骆思恭等将万松烟救出，万松烟眼下伤重，他去千壑园里探看。张居正心头越发有气，想着那万松烟身负如此嫌疑，你却半点不回避，一再地贴上去，如今又冒着风险出城去探他，当真是不想要前途了么！这时便恨不得翻身上马，往嘉兴去追他回来，好不容易才按捺下这念头。冯保收到报信时，倒也不是没有犹豫，如今倭寇溃散，虽然一心想逃出海去，并无在嘉兴恋战的可能，但保不定有几个不会认路的跑错方向，但万松烟谋划的那事，关系重大，骆思恭和徐爵都没回城，传来的信上说得如当初徐爵送芒果来时那张便笺一般语焉不详。冯保哪里在杭州坐得住，终于还是带了四五名护卫赶去了嘉兴。自从倭寇大举入侵后，冯保这还是头一回出杭州城，沿途所见浮尸满港，荒村千里。他切身感受着张居正常常跟他说起的，嘉靖三十年俺答入侵，他赶回京中时受到的震撼。而江南本是富庶繁华之地，五月又最是莺飞草长的辰光，那些似锦繁花、如烟垂扬，本是该是诗人画家题咏描绘的景象，却将兵灾之后的惨像衬托得犹为触目惊心。冯保因事急亦无余暇去埋葬那些路边残骸，一路走来一路想着：“但愿这一战后的走向，对得起今日死难的众生。”

宫中太监们大多信佛，死后将棺椁寄于庙中，冯保在宫中多年，虽然也跟着念过经文，但他自幼学的是儒家，并不见得对佛祖有多虔诚。但想到这一场兵灾的酿成，他也曾参与其中出过一份力，不由觉得脊上悚然，情不自禁多念了几遍佛号。到千壑园，见园门外亦不少刀箭痕迹，将这极秀丽的园林，也显出几分狰狞气象。冯保心中忐忑，竟有些害怕园中空无一人。好在敲门后，便有人来问过他们姓名，开了园门。开门者并非冯保从前住在此间时见过的那些恭谨有礼、相貌清秀的仆人，俱是孔武有力粗声大气的护卫。他们将冯保带进了赵文华住过的那个正院，此处山势略高，沿途精心布置的园景都变成了层层防御。冯保问过那带他入内的护卫，得知园门口虽然过来一波倭寇，但见此处防范森严，被灭了十几人后便远去了，于心略安。进到正院，就见徐爵在门口端着散发出浓烈药味的碗愁眉苦脸地小口呷着，芙清在旁边盯着他。冯保一眼看到徐爵脚上打着的厚厚夹板，便知他为何没来传信了。徐爵见冯保来，赶紧把药碗塞回给芙清，作势要来行礼。冯保冷冷道：“男子汉大丈夫，便是刀子也一口闷了，你这样跟猫儿似的舔着要喝到什么时候？”

徐爵皱紧眉头，终于一口闷掉，表情扭曲之极，当真跟被人捅了一刀子似的。芙清忍不住笑起来，递过漱口的水和一块饴糖。冯保走近按着他不用起身，问道：“他们呢？”

徐爵苦笑道：“骆总旗比我伤得重了点，董大哥，赵大哥不放心骆总旗独个在这里所以也没去给您报信。万大叔他……”芙清道：“师兄还昏迷着没醒。”

冯保沉吟了一会道：“先带我去看一眼吧。”

芙清唤了一声，一名健仆过来抱起徐爵往内去，却见万松烟安静地躺在榻上，瘦得脱了形似的。头上裹缠着绷带，只露出唇鼻，薄被下隐约可见身上也都包着不少。冯保一时都认不出他来，问道：“伤了哪里？”

徐爵道：“让火炮给打中了，全身就没有哪里不伤的，能保下命来当真是奇迹了。”

他寻思了一会又道：“不过我知道万大叔其实挺爱风雅的，那块伤到头的，若是把眼睛拉变形了，我怕他要难过。”

冯保静静地站了一会道：“醒了的话，别给他照镜子。”

芙清瞥了他眼，欲语还休。冯保对他道：“我先去看骆总旗，有风兄醒了的话，随时来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