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自然不服，说自己正与倭寇血战，是狼兵拿着张经的调令过来，喝令自己让开桥头，方令倭寇逃出。张经便冷笑道：“我调你你便去了吗？前些天你跑去杭州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戚继光明白过来，张经这是要秋后算账了。事己至此，他也无话可说，只好道：“未将问心无愧，愿受国法处置。”

张经大怒拍案道：“我这就军法处置了你！”

如果先前没有锦衣卫在桥上，张经确实有可能将戚继光斩于军前，但因为骆思恭等人己经离开战场，估计早回了杭州，回头尚梦奏报上去，张经未必能辩说得过他。张经这时犹豫了一会，让人将戚继光先关押起来。张经幕僚劝说他将戚继光暗中处死，往上就报个畏罪自杀，再命人炮制些戚继光勾结倭寇的证据出来，不愁不能将“纵敌”这顶帽子扣严实了。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戚光勾结纵逃倭寇这件事……至少在大友家那几个家臣心目中是真实存在的，可惜这些人死的死，逃的逃，并没有谁落到他们手上。张经便不得不承受处置戚继光的犹豫和折磨。张经其实有意借这机会恫吓收服戚继光，让他与胡宗宪那边割裂关系，真正成为自己手下的一员悍将。至于戚家军的经费他也考虑过了，他没有赵文华的后台那么硬，但手头一年凑调个一二万两银子还是能做到的。只要这一仗能被朝廷定义成“大捷”，这资本也够他在浙闽总督的位子上再做上两任。现在若是能说服戚继光自己认了作战不力，令倭寇逃逸的罪名，再在他手下戴罪立功，从此服服帖帖，才是最好的结果。然而戚继光并无认罪的迹象，张经与他磨了两日，也渐起杀心，令人往他酒菜中掺了剧毒送去。没料到次日醒来，关押戚继光的监牢空空如也，酒菜纹丝不动，看守的人倒是死了许多。张经过来看了一会，面沉如水，回去坐在案前，这向朝廷报捷的正式奏章，便更是难写了。何心隐救了戚继光回杭州，胡宗宪与张居正看到他松了口大气。胡宗宪与张居正细细推敲这一战前因后果，要与赵文华所奏丝丝入扣，张经被描述成前期骄惰畏战，后期无能纵敌的颟顸之臣，简直罪大恶极，不堪为人。此事前前后后，赵文华和胡宗宪埋了许多线，这时一一翻出来，便显得有理有据。张经意欲囚杀戚继光一事，虽然不好放在明处的奏报里面算成罪状，但私下的密奏中不妨大书物书。此时骆思恭己修书给尚梦，尚梦对于张经竟敢抢自己的功劳一事勃然大怒，与胡宗宪谈过后，拿出此次南下最大的劲头来，奋笔疾书了一封奏章，又私下给黄锦写了一封长信。这几番应证之下，张居正觉得，便是自己在皇帝的位置上，怕也会恨不得立即斩杀了张经才好。在奏折誊写的过程中，张居正的笔尖一直发颤。胡宗宪见他分明心不在焉，又写错了一个字，唤他道：“叔大，你这几日也疲累了，不妨陪我去园子里稍稍转一会，回来再写不迟。”

张居正知道他有话说，起身陪他去了后园。近来白日里己颇有暑气，入夜后方有几丝凉风拂面而来，张居正望着杨柳依依下的湖面，醒了醒神，渐渐明白自己今日为何如此恍惚。胡宗宪负手而立，抬头看月，问道：“你觉得张经委屈？”

张居正拱拱手道：“张督帅虽然于治倭政见上与你我不一，但毕竟是有心做事的人，以我看来，令他受一番训斥，调任他职便是了……”胡宗宪冷冷道：“为政者，无能便是罪大恶极！朝廷让他来平定倭乱，他做到了吗？他断然否决掉招抚一事，却又无力守境安民，朝廷便是问罪于他，也是理所当然！何况……你这会若是看到张经案头那一份奏章，我等何尝不是罪大恶极，卖国害民之辈？”

张居正苦笑道：“或许正如胡大人所言……我在京中时，常觉得皇上处事不甚明白，这会忽然觉得，皇上也不容易。”

胡宗宪哈哈一笑道：“是啊，当明君，是没那么容易，不过当皇上么……”这话隐隐有对皇帝的大不敬之意，也是宾主两人共事一年多来，说的最隐密的话了。胡宗宪悠悠道：“你若是在皇上那个位置上，成天看着这么多是非颠倒的奏章，听着身边人各持一辞争执不休，你苦苦追究，最后总算接近于真相，却发现他们都不是什么纯良之臣，各有各的私心毛病，多来几次，你还会想知道什么是真相吗？”

张居正怅然若失：“然而……如果皇上确实对张经问以重罪呢？”

胡宗宪喝道：“党争不死不休，胜负未明之际，哪里容得忧心对手的下场！张经欲私刑处置戚继光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犹豫过！”

张居正心中犹有不服，却一时无言以对。胡宗宪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若觉得愧对于他，帮我快些将招降汪直一事办成，便算是让他死得其所了。”

胡宗宪这边奏折写完，张居正回到寝处，看了眼沉睡中的儿子，叮嘱了游七两句，坐回桌前，摊开写给徐阶的那封信，良久无以下笔。直到金鸡报晓声隐隐传来，他一口喝掉桌上那盏凉透了的浓茶，方挥笔而就。他先前曾经给徐阶去信，讲述过张经反对招降汪直，而与胡宗宪赵文华交恶这件事的前后经过，但他们默许汪直煽动倭寇入侵一事，却是不能说的。现在只能说张经本以为倚重狼兵即能战之，没成想依然给倭寇逃掉大半，是他指挥之误。只是于朝庭颜面上，此战必然当作大捷来处理，而具体追究起来，张经的问题却不好开脱。只不过赵文华截走修筑卫所寨墙的五万两银子的事现在有证据在手，或可与严嵩交涉，放了杨继盛出来。此间事己毕，自己不日将离浙。极为艰难地写完这封信发走，张居正往胡宗宪那里告知辞去一事。胡宗宪以为他是要回京，点头道：“你也是该回去了，我此前与严阁老的信中，己将你这一年来的作为细细报过，严阁老也常提起你，你回去重入翰林问题不大。不过浙江周边战后抚民事极多，你再帮我几日，到时为你设宴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