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爵家虽然也姓徐，他家这一支往上数个两百年也算与徐阶同宗，但毕竟时日久远，早已各自分祀。徐爵祖父早年跑海外经商，攒下些身家，买下青泾以南的这片上好良田。这些年海禁越来越严，想着跑外洋风险太大不是长久之计，便并不想让子孙继续自己的营生，一心指望他们读书。徐爵父亲这一辈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了若干年也只考了一个童生，于是只好在家中务农。所以徐爵八岁就过了童生试后，祖父喜不自胜，成天把他抱在膝上，说他是自家未来的希望。“待爵儿考取功名，咱们家兴许也能从此不受那些官府小吏的腌臜气了！”
私塾的老师说徐爵十三岁以前考上秀才是手到擒来的事，徐爵自己也这么认为，直到他祖父被人指证勾结倭寇，捕拿下狱为止。徐爵的祖父早年到底有没有勾结过倭寇，这件事徐爵自己也不清楚，那年月在海上经商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瓜葛。祖父下狱后，父亲变卖家产上下打点，不多日家里那点浮财便荡尽了，最后能卖的，也就是这百来亩良田了。这片田当时本值得万余两银子，但徐家的管事看准了他们家急需银钱，一再压价，又抬出徐阶来说，若不是他们徐阁老家，别人也不敢买通倭奸细的田地。最后到手的只有不足三千，扔进县里府里各处衙门，连个水漂都没起。祖父年纪大了，吃不得狱中苦头，得知儿子为了救自己卖光了田地，大骂他一番绝食而死。父母都是小康人家出身，骤逢大变，无以为生，不久就各自病死。徐爵在乡间讨饭，冬日饿倒路边，被万松烟捡了去。徐爵道：“当日我满怀怨忿，恳求万大叔帮我找出那个诬告我祖父之人，我去将他一刀捅死，同归于尽。但万大叔跟我说，你回到你家田地间看一看，想一想，便知那人是谁了。我便回到这处山岗上，遥远青泾灌溉的良田，寻思良久，终于悟了。”
张居正己经知道他悟到了什么，沉默不语。“这一带的田地，只有我家与河北的七叔家里两片地不是徐阁老家里的，而这两片田地偏又最为肥美，他家曾经三番五次想买，我家与七叔家都坚决不肯……如今七叔家里的也终于落了他们口袋，可算得偿所愿了。”
徐爵说起这番话时轻描淡写，似乎并不如何在意，听在张居正耳中当真是惊心动魂。他不由又想起在胡宗宪那里接待过的钱氏老者，胡宗宪不愿得罪徐阶，当然并不会将此案呈递于御前。那老者如今也不知在哪处衙门里奔走，更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张居正此前己经在书信中婉言劝过徐阶要管束家人子弟，徐阶也回信谢过他，说会派次子回乡来打理祖业，但看来并无结果。如果他要往深里劝，便难脱以疏间亲之嫌了。一行人沉默地走完了剩下的路途，天色渐暮，道路难辨，但渐渐能嗅到咸湿的海风，听到海浪拍岸之声。在张居正看来这两端漫长延伸至天际的海岸处处都一个样子，但徐爵笃定地一路行来，找到约定之处，灵巧地攀上岩壁，发出一支烟火。一刻钟之后，对面海上遥遥有烟花呼应。徐爵松了口气道：“接上头了，他们会派小船来接我们过去。”
万松烟抱拳道：“有劳太岳先生相送，但盼着大事能成，早日回来与先生相叙。此去不及与胡大人，赵大人，尚公公还有……双林贤弟辞别，还请太岳先生代鄙人致意。”
张居正一怔问道：“双林？”
万松烟似乎讶然道：“太岳先生不知？”
张居正摇了摇头。万松烟微笑道：“双林贤弟赠我一佳号‘有风’，我辞去前，见他在我那处树屋住的甚是适意，回赠了他‘双林’为号。”
张居正明知万松烟这会突然说起这件事是来气他，依然忍不住心浮气躁，好一会方冷冷道：“万东主对永亭当真是十分用心，不过永亭年少，有时不甚懂得轻重，不过他身边师长都颇有见识，自会好生教诲他。万东主此去海外，当纵情翱翔一展雄才，无需再牵挂京中人事了！”
万松烟只是微微一笑道：“若是招安一事顺遂，我难免还要为汪船主回来奔走一番的。”
张居正如果继续说下去，倒似盼着招安不遂似的，他只好闷闷地闭了嘴。这时厮仆们正在把车上带的箱笼抬出来，而暮色中的海面上也隐约借着晚潮摇过来一支小艇。不一会小艇靠岸，来的人似与徐爵和万松烟都甚熟悉，欣喜见礼后，便招呼船员将箱笼抬上船去。这时芙清忽然道：“且慢，我的那些不要搬了。”
众人一下子齐刷刷看着他，目光诧异。芙清过到张居正面前，声音微颤道：“张公子，我不想走了。”
张居正愕然：“可是你不是……”芙清望向海天之际，似乎出了长长吐出一口气：“过去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我想回京城去，三五不时地能看看你，陪你说会话，于愿己足。而如今我却有些明白，在你眼中我竟是个碍眼的，想将我撵去海外，不再相见。”
张居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话对芙清来说是有点残忍了，他并不想说得这么明白。芙清迎着海风悠悠笑：“不过终于明白了这一层，我却觉得天地间并无拘束我的去处了，胡大人待我十分诚心，为我不惜再三推拒严公子，便是……最终将我送回严公子那里，我又有什么不甘心呢？即如此，我又何必弃了这万丈繁华，去海外荒岛，在无人知音之地漂泊终身？”
众人都看着张居正，张居正勉强作答：“胡大人说了，这事你自己决定便好。”
芙清道：“先前在嘉兴时，我问你是想我走还是想我留，你想要我走，我便决定遂你之意。可是这会我想明白了，我想留下来。”
张居正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时有一点轻松，却又若有所失，尴尬笑道：“胡巡按必定是……十分欣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