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将公主的嫁妆单子最后细细过了一遍，确认无误，终于揣在兜里，登车去往运河码头。此前公主的嫁妆已经分次分批送回了京，冯保如今只带了随身行李。尚梦邀他同船回京，他思忖了一下，觉得尚梦也算是主动表示友善，便欣然同意。大家虽各出一门，但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搞得剑拔弩张的那么不愉快，便是面子情，有时候也能在小事上通融一下。何况冯保这次送了尚梦那么大一个人情，尚梦想缓和下关系也是情理之中。其实张经被去职押送上京后，尚梦本该跟着一起回京的，但他在外面一年来收的礼物不少，也需清点造册慢慢儿打包齐整了带走。赵文华和胡宗宪更是说好了要给尚梦践行，尚梦也等着收一笔程仪，但黄锦突然来信催促他即刻起程。尚梦便只好给赵、胡二人交待了一声，带着随身行李和几个厮仆就上路了，那些财物都托交胡宗宪帮他包扎好了慢慢送来。冯保到得早，悄悄儿上了船，在舱房窗口站着吹些凉风。不出意外地，他看到了胡宗宪一脸醉眼惺忪，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赶来给尚梦送行。那群人中，便有张居正父子二人。冯保没有出舱去，只见张居正来与尚梦打了个招呼，便要抱着儿子上他们雇的那艘小船。敬修却突然哭了起来，挣扎着不肯上去。张居正似乎呵斥了两声不管用，显得有些狼狈，敬修四处张望，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直到游七又去买了个风车来哄他，他才蔫蔫地上了小船。这时胡宗宪与尚梦寒喧完毕，船身一震，升帆起浆，很快向北驶去。那艘小船却掉头往西，应是溯江而上回江陵了。不一会，尚梦喊他下去喝茶，颇为奇怪地问道：“你与张太岳素来交好，今日他也在这边码头起程，为何你没下去叙别？”

冯保笑笑道：“你是公务而来，胡宗宪他们来送你也罢了，我与张太岳并无公事来往，又有什么好当众叙别的？还是省些议论吧。”

尚梦察言观色，便觉得他与张居正近来关系不睦，难免探问，冯保岔开话去反说到裕王读书的事，却轮到尚梦略尴尬了。因为当初立太子诏书传错的谣言闹出的大索内书堂一事之后，大家都隐约有些猜测黄锦在背后挑唆，黄锦自然是要极力撇清，尚梦作为他的亲信，这几年是谨言慎行，绝不愿说二王之事半句，听冯保说到此事，他便开始聊些茶酒风月，间或骂几句张经，将话头扯开了去。如此行了十几日，一路顺风顺水，六月初到了通州，两人回了宫，各去各自的主子跟前回话。尚梦是奉了钦命视察平倭事的，直接去了西苑。冯保虽然暗中受陈洪所托办事，但明面上还是去给宁安办嫁妆的，这时便端着嫁妆单子回了翊坤宫拜见沈贵妃和宁安公主，杨金水听说冯保回来，也早在沈贵妃身边候着。此前大件嫁妆已经分次分批送回京里，沈贵妃和宁安大都看过，这时沈贵妃只是粗略看了一眼单子，转手便递给了宁安道：“你看看，若还有什么不足想补的，赶紧再让礼部补上！”

她又笑容满面对冯保道：“送回来的东西我都看过了，你这趟差事办得极好。真材实料倒也罢了，许多花样儿都是京里没有的，宁安这次出嫁，必定能办得妥帖热闹。”

冯保笑道：“奴婢不过是照着往年的旧例单子督办罢了，能有什么难处。何况奴婢可是去杭州，天底下顶繁华的所在，又不是去穷乡僻壤，倒是长了不少见识，奴婢另采买了些小玩意儿孝敬给娘娘，公主玩赏。”

沈贵妃笑道：“你出了趟长差，还没赏你什么呢，怎好意思要你的孝敬。”

杨金水道：“冯保在宫里长到这么大，也没少受了娘娘和公主恩惠，头回出远差，带点孝敬岂不是该的？娘娘也别心疼他，他这鬼精灵的劲儿，绝不能亏了本。”

宁安看完单子，随手放一边道：“杭州虽繁华，但我听说月初也被倭寇骚扰到？”

冯保微笑道：“只是在城头遥遥见着点罢了，那日奴婢还没上城头去呢，哪里就能受到惊吓。”

沈贵妃念了两句佛道：“阿弥陀佛，前两年俺答打了京师，如今又是倭寇打了杭州，这天下怎么就乱这样了。”

这话却不好接了，冯保和杨金水对视了一点，各自沉默不语。宁安嗔道：“冯保能平安回来就好，他又不是去督军的，督军的不是有司礼监的人去了么，娘娘若要问，去问司礼监好了。”

宁安如今婚期将近，沈贵妃越发待她如珠似宝，一听她嗔怪，赶紧道：“说的是，我也糊涂了……我那里还收着些老首饰，留着也没什么用，正好冯保在，参详下，哪些能重新打造时新款式的……”宁安又道：“冯保这才刚进宫门，你瞧他这风尘仆仆的，再说了，他如今可得算御马监的人了，娘娘你总得让他先去御马监点个卯吧，急什么，偏这么急着让我出宫门不成？”

沈贵妃瞪她一眼道：“能把你平平安安送出宫门，我才能有脸去地下见你娘亲，你说我急不急？”

这一说大家不免都有些感慨，如果宁安能顺利成婚，便是嘉靖皇帝头一个养成年的女儿出嫁了。附马李和是沈贵妃精挑细选的，按明时惯例，皇家子女婚配，都从京郊身世清白的良家子中选取，这位附马爷别的倒不足为奇，只是看着便是个福寿绵长之相，算过命格，亦是夫妻偕老，子女双全，沈贵妃才挑中了他。宁安道：“娘娘且安心好了，我自从按李院使给的法子调养后，如今身健如牛，将来还要接娘娘去我府里奉养呢。”

她却又想起一事，问冯保道：“我让你寻李院使回来，可有消息？”

冯保苦笑道：“李院使在沿海救治许多倭乱中受伤的百姓，只是听说宫里想寻他回去，便再也不肯进杭州城……”他又小声问，“难道，裕王的身子……”宁安瞥了眼沈贵妃，摇摇头道：“裕王安好，你去了御马监回来，记得去给裕王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