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从严府出来,教王安快马加鞭,赶去绮风阁,到底还是过了午时。细君数年不见,气韵倒更觉娴雅,见到他笑道:“他们方才已经上过了一轮酒,你来得晚了,怕不是要被罚个十七八杯了。”
张居正与细君寒喧两句,随口说了句:“我在南边见到了芙清。”
细君一听,果然上心,一面给他引路一面问道:“他眼下可好?我也许多年没他的消息了。”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他……还好,只是如今依然不方便出头露脸。”
细君一听便知严世蕃还没放过他,悠悠叹了口气道:“能平安渡日已是万幸,何论其他。”
细君将张居正引到雅间门口,就听到内面小倌正在唱《宝剑记》,细君掀帘,请张居正入内。数年过去,绮风馆依然以此曲出名,只是曲在人异。张居正扫掠一眼,李春芳殷士儋王世贞殷正茂凌云翼都在,除了杨继盛在狱中,可算来得十分齐整。众人见着张居正哗然拥上前来,王世贞一把将他肩头搂住:“哈哈哈,可算等到你回京来了!”
除了殷正茂去岁在杭州见过一面,其余人都是瞻违多年,久别重逢难免心情激荡,张居正团团作了个揖,又让王安将携带的礼物奉上。果如细君所言,众人连着灌了张居正好几杯,最后还是李春芳道:“你们别空肚子灌他了,他身子弱,好容易将养好些,别刚一回京来,就又教你们闹病了。”
众人这才罢休,坐下传开席。这些人虽同在京中,但如今领着朝廷俸禄,各有各的差事,想凑到一处吃酒也不容易,彼此不免叙些近况。四年间最得意的,莫过于状元李春芳了,他自打庶吉士散馆授了修撰后,就常年在西苑伴驾,如今己经迁转了两次,成了正四品的太常少卿。王世贞举杯道:“咱们还没聚一次贺状元公升官呢,这次可是托叔大的情面,才终于把状元公约出来。”
众人轰然灌了李春芳一轮,李春芳不擅酒量,几杯喝下来已是满面红晕,挥手道:“惭愧,不过为内庭进献青词罢了。以前只道旁人取笑前辈‘青词宰相’,如今落到自己头上,也不是十分好受。”
众人面面相觑,李春芳素来极为执重,这番话于他已很是出格,虽然是多喝了几杯,但也是积郁已久,才说出这样的话来。李春芳酒后话多,指了指殷正茂道:“若说相贺,倒是养实最值一贺。弹劾沈应龙一案,声震天下,实属我辈楚翘,远胜过我在西苑中写些虚无缥缈之辞。”
殷正茂啧啧道:“状元公这是馋我们吧,谁不想当着清贵的翰林官一路平平顺顺入阁。”
李春芳拿起筷子指子指张居正道:“这位便是。”
一席之人哑然。张居正无奈道:“怎的又说到我身上来,我在外面闲散了几年,比起诸位同年都差得远了,来,敬诸位一杯,还要请同年们记得提携我。”
众人哄笑,纷纷喝了这时席上酒菜已吃得残了,王世贞吩咐人撤下残席,换了茶点上来。细君知他们久别重逢,必有一番体己话讲,布置停当后,让陪侍的小倌和厮仆们都退去廊上听传。没了外人,王世贞方肃容问道:“你今日是刚从严府过来的?”
张居正点点头,将自己去严府的经历略述一番,道:“严分宜之意,若是皇上点头,他不会拦着,而皇上虽然将杨仲芳羁押多时,却也没有让刑部给他定罪,想来也是惩戒之意大过责罪,依我看来,还是颇有希望救出他的。”
殷正茂因为先前在杭州与张居正晤谈过此事,知道赵文华有不少把柄落在他手上,倒也不奇怪他游说来的这个结果,道:“能得严分宜这个态度已经很不容易,辛苦叔大了。”
殷士儋的脾气依然暴躁,怒道:“严世蕃如今狐假虎威,四处招摇撞骗,张经若死,严家气焰愈发嚣张,天下竟没有能制他们的法子么!叔大你回来作甚,回来也是吃他们父子的鸟气!”
他说完忿忿然,拿起手头杯子,却发现是茶,但还是咕噜咕噜地自灌了一杯。张居正正色道:“正是知道大家憋屈,这才回来与诸位同甘共苦。”
众人失笑。凌云翼问道:“严分宜有提及叔大销假复职的事么?”
张居正点头道:“他倒是说没什么问题,等十月间如今在馆的庶吉士结业后一并录入。”
王世贞听了皱眉道:“即然答应了你,又何必要等十月?夜长梦多,你得赶紧催着他给你办了!”
凌云翼点头道:“这几年严世蕃把持内阁,官儿都是明码标价的,不给他送礼结好的一概升迁无望,便是严嵩答应了你,只怕严世蕃也要卡着!”
张居正倒还有些不信严世蕃如此嚣张,笑道:“翰林院按惯例,每三年庶吉士散馆前会迁转一批,再由新的编修补入,这会可能确是没有缺额,等几个月无妨。”
他又反省过来凌云翼语气颇为低落,想来他这几年在工部,正是严世蕃直辖之下,过得很不如意。张居正安慰他道:“如子实那般特旨升迁的毕竟极少,你授职四年,按资历也该是明年考核后便能上迁了。你历年考评卓异,严世蕃也卡不住你。”
凌云翼叹气道:“吏部考评流于形式,也不过上司一句评语罢了。”
殷正茂劝他道:“最多咱们不在京里呆了,去外面做两任州县官儿,正可以办些实事开阔眼界。我今年去了趟远差,便觉得多了许多想法,汝成兄的名字气象壮阔,绝不宜于埋首于京中案牍。”
凌云翼听得激动,频频点头道:“正是!”
王世贞寻思了一会道:“叔大刚回来,起复的事还没办妥,你们两个也是到了迁转的紧要时候,上奏给杨仲芳求赦免的事归我来吧。”
席间静了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