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机会说话。杨继盛慨然道：“能与张督帅一同赴死，是我莫大荣幸。”

张经惨然一笑道：“也罢，咱们黄泉路上不愁寂寞了。”

王世贞端坐在监刑官的位置上，这时见二人到来，让王安捧着酒壶和酒盏随他迎上。王世贞道：“喝了这两盅酒，便好上路了。”

他亲手喂杨继盛喝下，杨继盛闭目回味片刻道：“这是绮风阁秘制的烧刀子？”

王世贞感慨道：“是啊，难得你还记得。”

杨继盛回忆起考中进士后那段连日欢宴意气风发的时光，当真恍如隔世，他戴着镣铐，勉强作了个揖道：“能认识你们这些同年，也算不虚此生，只可惜我终究还是连累了元美。”

王世贞板着脸道：“没什么，不过是罚俸几个月，去掉了察北直隶事的差事。反正我也不想在刑部干了。”

杨继盛环顾刑场边相送的好友们，依稀觉得还少一人，那边线香己经烧尽。刑部吏员过来给王世贞行礼道：“郎中，吉时已到。”

王世贞挥了下手道：“不用找了，叔大没来，你，安心去吧。”

杨继盛苦笑一下，拖着沉重的链铐，走上了刑台。锣声敲响。张居正在隔了百步的凤仪楼包厢里，听着锣声，闷闷地喝下了一杯酒。凤仪楼虽然离西市略有些远，但因为楼层略高，极目远眺，还是能看到刑场上一些动静的。有些没能挤到刑场边上看热闹的闲人，将这座凤仪楼挤得爆满。张居正内心有愧，自觉无颜去送杨继盛最后一程，原想着能在这里遥祭一杯，但真听到那锣声响起来，却又失去了这份勇气。游七劝了两句，张居正呵斥道：“何需你多言，滚出去！”

骤然包厢帘外有人道：“那我来劝你两句如何？”

张居正一听这声音，愣愣地让酒盏从指间滚落到地上。冯保挑帘而入，俯身拾起。游七喜道：“冯公公，你，你怎么来了？”

冯保微笑道：“我来送张经一程。”

张居正一时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惊，看着他好一会，竟没说出话来。冯保道：“今日这楼上委实过于喧闹，我没先订上座，不知能否在白圭这里叨扰一会？”

张居正听到“白圭”两字，如梦初醒，忙道：“即然撞上，再好不过，游七，你去唤伙计加杯筷来，再加一壶酒两个菜！”

游七含笑退出，吩咐完店伙，十分乖觉地守在了帘外。冯保将酒盏捏在掌心，给张居正提壶倒了杯茶，道：“你近日不好受吧？”

张居正与他久别重逢，不久将他细瞧了一会，他如今显得沉静了许多，不复在杭州时那般光彩照人。张居正想到他如今在司礼监的日子，过得也是十分压抑的，而自己回京以后这些天来，不但没帮过他什么，还累他费心帮忙，不由愧疚，只能接过茶来呡了一口道：“你呢？”

冯保却没回这句，径自道：“杨继盛的事，你已经尽力而为，不必太过执念。”

张居正摇头道：“我，我也没尽到什么力，只是麻烦了你。”

冯保微笑道：“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再欢喜不过，谈什么麻烦？”

张居正心头一震道：“永亭，我，我以为……”冯保垂下浓睫，声音呢喃如自语：“在杭州别时，你劝我那一番话，我听了十分不快，只因觉得你将我当成贪财好谄之辈，那时我想着，回京以后，我总要做几桩大事，让你瞧瞧我的能耐。不过没成想，回京之后，我就成了司礼监一闲人。这下我没法在你这里讨回面子了，只好索性不见。”

张居正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冯保许久以来拒绝相见的原因竟是这个！他一时觉得羞愧，一时觉得好笑，道：“永亭，若是我像你一般想着，我如今无官无职，岂不是更不敢来见你么？”

冯保微嗔道：“幸好你不曾在那请愿书上署名，皇上发了好大脾气，若是有你，回头你复职的事，还真是要多些波折了。”

张居正看着他的面孔，一时恍然，明白冯保今日来见，是为这桩事来叮嘱自己。他感佩莫名道：“你不必为我担忧，我知道轻重。”

冯保又道：“白圭回京来，当图千秋功名，一时怨望诽谤，不必放在心上。”

张居正想到与王世贞的那番争执，沉默了。这时游七在帘外通禀，店伙将后加的酒菜奉上。这时紧要的事已经说过，冯保知道张居正此时心结并非一言两语可解，便引着他说些不相干的事，敬修的学业，京中故人，吃喝玩乐等事。张居正一杯接着一杯，喝个没完没了，直到行刑已毕，外面看热闹的闲人也尽数散去，天色向晚。冯保让店伙将酒端了下去，柔声道：“我看你今天已经喝得不少了，别喝了，便是谋一大醉，醒来该面对的事，一样也不会少。我陪你吃碗饭吧。”

张居正笑笑道：“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冯保微微颦眉看向他。张居正带着醉意抓了他手道：“我已经醉了，你得亲自送我回去。反正，你那宅子就在我家对门。”

冯保一惊，满面羞红，用力甩开他。没料到他就势倒在了桌上，好一会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