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宫人流产那日，自然传了程太医前去看诊，他还没赶到胎已落下。景王和王妃阴沉着脸将他好一顿恫吓，言下之意，将用给胡宫人开禁药方子的事，全都归罪在了程太医身上。程太医回来之后便魂不守舍，惶惶难以终日。郭院使只道他害怕胡宫人没保住胎，倒还劝了他好一会，让他不必过于忧虑。直到冯保差遣了杂役小监张鲸过来求郭院使报讯给陈洪，郭院使才感觉一阵纳闷。他倒是起心要去翻找一遍旧日医案看看是不是有问题，可是转眼司礼监便派人全数搬走。说来也巧，苏福在京中无聊，想起当初曾经与李时珍一道同行上京，李时珍为他引见过这个得意弟子。便找上他叙旧，顺便打听下李时珍近况。郭院使向苏福说起这件事，苏福一听与冯保有关，自然上心。只是那时冯保已经被禁足，郭院使也不能再探听到更多消息。苏福出来即寻到张居正，张居正在同年中问了一遍，找到李春芳拿到了程太医入职时的记档，知道此人是严世蕃荐入。张居正大致推测出此事前因后果，想到正巧此前几日，他们亲眼见过严世蕃与景王私下来往，此事大有文章可做，便叮嘱苏福寻机授意程太医在御前揭发此事。张居正道：“苏老丈务必要让程太医明白，他主动揭发严世蕃与景王勾连，给宫人用禁药，自己最多丢了太医院的差事，吃些苦头，若是被景王将用药的责任归到他身上，他便是诛连九族的大罪名！”
苏福见程娘子往大觉寺上香祈福，借菩萨之口将此话告之。那程太医犹豫徘徊了几日，并无胆量主动前去告发。但冯保却查出了端倪，由小白借请神之机告之皇帝。程太医被提去御前问罪，一时哪里还有别的主意，便依着张居正所言，将此事合盘托出。说来景王做这件事，本是心虚，宫人落胎运气不济，自认倒霉也算了。没想到景王妃要借题发挥，黄锦又私心想除去李芳，将案子闹大，最后被冯保看穿真相，落了个灰头土脸。张居正十分想约冯保出来相见，好生安抚他一番，也顺便表一表自己的策应之功。不过苏福又补上一句道：“据程娘子所言，程家附近有不少暗哨出没监视，似乎严世蕃有些疑心。”
张居正不由大为扫兴，心想还是缓上几日吧，最好别让严世蕃看出端倪。苏福忿忿然道：“没想到皇上心知肚明，却并没有给严世蕃半点处份，就由着他这么糊弄了过去。”
张居正叹了口气道：“你看得出来皇上对严氏父子的倚重了吧，所以杨督帅分明拿到了严世蕃与白莲教勾结的证据，也不敢贸然弹劾他。邹应龙若是将这批证据呈递给锦衣卫，陆炳多半也只是暗中查访，留作把柄，不敢真的办这桩案子。”
他边说边想起一心求死的杨继盛，和自那之后与自己生份了的王世贞等，获胜的喜悦淡去，淡淡的郁气泛上心头苏福道：“杨督帅的请功折子，批是批了，但拖延着不给，便是给了，也是各种克扣短少，这几日我瞧着邹应龙成日地和户部兵部的人讨价还价，都磨掉了两层嘴皮子了。”
张居正道：“京中六部不像地方官，不好从百姓身上揩油，便只好在外官身上借故弄钱，也是积弊了。你跟他说还有什么办不下来跟我说一声，我在六部还有些同年，若是现管的，倒能请托一番。”
严世蕃派了人去监视程太医一家好几日，并无什么发现，他刚刚在皇帝面前吃了瘪，稍有忌惮，不敢明目张胆地上门去绑人拷问。程家倒也机灵，对外只说程太医没熬过刑死了，家人扶棺回乡。雇人抬了个内面码着石头的空棺，将程太医藏在车里出了京城。严世蕃虽然在程太医这里一无所获，却有礼部的人给他传说，说李春芳借阅过礼部的程太医档案。这李春芳与程太医八竿子打不着边，不过严世蕃却想起了他的同年张居正，以及张居正的学生冯保。严世蕃正怒不可遏，寻思着怎么报复回去，这日严嵩却又命人来唤他。严嵩自上回被严世蕃气病后，身子一阵好一阵坏，还没全然恢复。欧阳夫人溺爱儿子，又不愿再见他们父子起冲突，便打发严世蕃在外面躲上几日。府里便是严世蕃的妻妾子女代他尽孝，严世蕃这次来的时候，正是他最年幼的儿子严绍宝在床边给严嵩喂药。严绍宝才十二岁，因是婢子所生，严世蕃待他向来不亲切，见到他过来，吓得赶紧放下药碗，跳起来行礼，险些没将碗摔了。严世蕃也没搭理他，径直到严嵩床前问道：“父亲召我何事？”
严嵩问道：“这几日我告病，朝中可有什么紧要的事？”
严世蕃粗声大气道：“爹爹即然病了，安心养病便是，票拟我都代爹爹写过了，爹爹无需担心。”
严嵩不放心，又问道：“杨博的请功折子，皇上可批了？”
严世蕃扳着脸道：“自然是批了，便宜了那个奸货。”
严嵩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今年新晋翰林的名单可拟了？”
严世蕃一听便知他其实在问张居正的事，勃然大怒道：“儿子瞧着父亲的病也养得差不多了，若是嫌儿子办差不力，不如销了假自己回内阁办差吧！”
严嵩气怒道：“这话可是你自个说的，绍宝，来服侍阿爷更衣！”
严绍宝本来呆立一旁，这时听到严嵩召他，吓得激灵了一番，瞥了眼严世蕃，又看了看严嵩，一时手足无措。严嵩若要强撑病体回去办公，严世蕃也真没法拦他，这一下急了，抓了严嵩的胳膊吼道：“你看中的好俊才，百般地想栽培他，你可知他一转眼就给我背后捅刀子！诚心要害死咱们全家！”
严嵩愣道：“又出了什么事？”
严世蕃将心一横，便将结交景王一事说出，严嵩眼前一黑，只觉周身僵硬，跌回床榻之上。严绍宝吓得大哭，边哭边取了个床边的瓶子里倒了御医给的救心丸往严嵩牙窍里灌去，屋里婢仆们掐人中的，找御医的，请夫人的，忙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