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心想：“去年何心隐给徐师去信，说在江西购到一大片良田，重建了聚和堂，宣讲大义，大概便是海瑞的功劳了。”
张居正觉得潘季驯说起海瑞时频频摇头，但眉宇间倒似还有几分钦佩，好奇问道：“他行的是当初桂萼的摊丁入亩之法？”
桂萼是嘉靖初年的江西巡抚，后一度入阁柄政。张居正在六部观政之时，拜读过桂萼当年的文章，他在任的时候，痛觉江西征发不公，急需改制。江西这块地方，本来就山多水稠地不平，国朝以来，连封了宁、淮、益三藩于此地，王府侵占田地极多。宁王造反除国之后，却还有淮益二国在，子孙多年繁衍生息，所圈占田地委实不少。张居正世居辽王之侧，己深知王府侵占之害。但湖广地处平原，可耕地稍多，所以形势远比江西好。再加上江西科场之风极盛，得以免除税、役的大户人家颇多。一遇欠收年份，便有许多在册税丁之家不得卖田地苛且求生，然而征税的黄册十年一造，未到重新造册之年，官府照样按原来的税丁划等征收。便是到了造册之年，也有许多大户串通官府上下施魅魉手段，将本已售出的田地，依然记在中下户身上，而上户新得之田，不被计入，依然列为中户。如此一来，贫者征税较多，富者征税较少，江西所得正赋逐年减少，欠缺之数，则摊到在册税丁身上，税负愈重，以至于农户不堪重负，争相逃亡。桂萼深入探究过后，认为根子在田地界限不清，难定归属。他便建议重丈量田亩，不再按丁口，而是按田亩征缴。他在江西推行过一阵后，颇有成效。但不久之后，便遇到了来自各方面的阻力，那会嘉靖皇帝还年轻气盛，不像现在这般倦政问道，但他自己是外藩入继大统，对藩王们的处境，难免要多同情几分。不管是向嘉靖皇帝哭诉的藩王，还是朝中关系千丝万缕的士绅，都不是桂萼能抵挡的。其后桂萼去职，这次改革也无疾而终。张居正回想起自己在松江见过的徐家强买田地的情形，不由觉得桂萼的摊丁入亩不失为一桩正本清源，釜底抽薪的良策，回头自己倒是要好好研读一下当时的档案，看看能不能做得更完善。他边想着桂萼的往事边道：“海刚锋这番举措，便是巡抚何迁支持，受征之人也必定不服吧。”
潘季驯道：“话是这么说，但若不肯承认，海刚锋便要说契书未经官府核准，是非法侵占之田，要夺来另行发卖，这也没有几家愿意啊。就连严阁老家里都被他上门查过！”
张居正不由咋舌：“好个海刚锋，够蛮干啊。”
潘季驯苦笑道：“知府派我去查控告他殴辱士绅的案子，这让我怎么查？只能尽量调节，稀里糊涂了事，如果不是看鄱阳水患之时，他在治水上还有些用心，我才不愿受这夹板气呢！”
张居正莞尔，心道潘季驯眼里，肯治水的便是好人，他又道：“严家被他查了，怎么京里没听到动静？”
潘季驯沉默了片刻道：“严家将他查的那片田的税补上了。”
张居正心想，严世蕃应该不是这么好相与的，只怕会另行设法摆布海瑞。潘季驯却跳过严家道：“近来，吉安那边，有一个姓何的，与海刚峰闹得尤为厉害。”
张居正听了心砰砰跳了几下，问道：“何心隐？”
潘季驯点头道：“莫非叔大认识？那姓何的买下偌大一片地，与亲戚邻里结社，自称什么‘聚和堂’，如今断然宣称一堂便是一户，要以全户向官府纳粮呢！海瑞要进去清查各户的田地，被他硬生生拦在堂外。”
张居正听了一愣，心想何心隐这也是异想天开，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何心隐在桃花岛上之时，并无官府征发，何心隐能掌控岛民一应收入生计，故此岛民共财同食。回到江西后，如果由各家各户向官府纳税，就无法共财了。其实他这个法子，若是换一个平庸些的知县，只要缴上来的税粮不少，该出的力役都出，也是无所谓的事，只当是一个大户人家收了许多家奴，还比寻常大户人家强多了——如今一般的大户人家，哪家不供几个有功名的子弟，都有了免去税役的特权。就算略有微辞，徐阶写封信来说和一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只是他偏偏遇上个极较真的海瑞！若没有海瑞清查隐田，也没有这么一大片土地可以供何心隐重建聚和堂，但有了海瑞，他还想安安生生经营聚和堂也就没那么容易了。可谓成也海瑞，败也海瑞。张居正有些哭笑不得，他隐约听说过江西巡抚何迁此人，亦是理学大家之一，虽然他师从甘泉门派，但其实亦受阳明学说影响，难免要对何心隐多些回护。如果不是何迁在，民不与官斗，何心隐和海瑞这番争斗，只怕早也败下阵来！张居正又问道：“这么说，海瑞没进得去聚和堂？他竟然肯就此罢手？”
潘季驯摇头道：“何心隐得了一个道人相助，如今尚在僵持。”
江西龙虎山是道教祖庭，皇帝沉迷于修仙问道，自然历年封赏龙虎山不计其数。这蓝道行师承来历不清，却在江西传道，而且颇有徒众追随。海瑞试图带兵勇强行攻入聚和堂中，兵勇见到蓝道行施法，各自奔逃，一哄而散，在民间传出许多妖妖怪怪的话来。张居正吃惊不小。何心隐所作所为，虽然有些为悖逆世俗，但他是正经的阳明弟子，儒学传人，怎么会和作法的妖道混在一处！两人说到朝廷政事上来，便轮到徐杲听不懂了，但他倒也无所谓，自顾自吃吃喝喝，半点不见尴尬。张居正越发觉得此人气度迥异寻常匠人，无怪潘季驯与他平辈论交。张居正心中另有打算，便不再细问何心隐的事，另寻些闲话和潘徐二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