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哭过一场,听到这句话,感佩莫名,抓着张居正的手道:“我哪当得起叔大‘意气风发,敢作敢为’这八个字,不过是年少轻狂罢了。这阵子我多有误会叔大,说了许多不堪的话,今日当着众年兄的面,给你赔罪,盼你宽宏大度,不与我计较。”
张居正忙道:“你这是什么话,自打咱们相识以来,你照顾我的地方不计其数,我岂能为了你情急之时的几句话心存芥蒂?些些小事,如今不必说了,咱们正经盘算一下伯父这桩官司吧。”
众人纷纷道是。李春芳皱眉道:“有一桩事,我颇为不解。前方战败的消息传来时,我正侍候于皇上身侧。我分明记得皇上当时虽然不悦,却也只是说‘前几日卜得西北方有凶兆,没料到果然应验了’,倒还不至于勃然大怒。我当时以为皇上可能会对王伯父削职罚俸罢了,没料到几日之后,皇上便传诏,让锦衣卫将伯父缉拿上京,竟似要大举问罪的样子,我猜测,这几日中,必定有人在皇上身上说了些奏报和诏谕中不曾提到的事,才能挑得皇上如此震怒。”
众人点头道:“有理,不过……”大家目光一齐转向张居正,“皇上身边的消息,要打内庭的门路打听,只有拜托叔大了。”
张居正苦笑道:“容我打听打听再说吧……”从绮风馆散席出来,张居正尚没来得及给冯保写信,便有严府家人上门,说要请张居正过府。张居正当即换了衣服赶过去,路上寻思了一下,严嵩突然传召自己多半与他那封劝皇帝招安汪直奏章中尚有字句需咨议。他又想道,王忬入罪的事必有严世蕃在背地里挑唆,与其从冯保那拐着弯的打听,倒不如单刀直入地问严世蕃。这个想法十分胆大,张居正不由有些手心冒汗,他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说辞,换了好几个说法,也不知能不能取信于严世蕃。到了严府,家人引他到了严嵩书房,在离门十步远处便驻足道:“阁老吩咐了让张翰林到了直接入内。”
张居正走近,果然听到严嵩在口述着平倭之策,却在对汪直此人的描述上斟酌难决。他轻轻叩门,严嵩道:“是叔大来了?快请进。”
张居正入内,果然严嵩和严世蕃都在,严世蕃在书案前执笔,严嵩在堂上极慢地踱步,口中吟哦,一字一句,都推敲得十分严谨。显然严家父子中,平素严世蕃做决定的时候多,但真到紧要大事时,还是要靠严嵩把关。张居正在门外已听到严嵩的犹豫,便道:“介溪公这是担心皇上传召汪直面圣?”
严世蕃大笑道:“叔大果真是七窍玲珑的心肝,竟似比我这亲儿子更能挠到我爹爹的痒处呢!”
严世蕃这话中颇有些揶揄之意,陌生人会觉得以他向来表现的粗鲁无文,这话无非是一句不甚得体的赞赏,但对他的本性略有所知后,却会觉得他是有意嘲讽张居正惯会奉迎揣摩上司心意。张居正微微一笑,只当是赞赏收下这句,一本正经回揖道:“哪敢与严侍郎相比,过奖过奖。”
严嵩瞪了严世蕃一眼,自己儿子说话的皮里阳秋他自然是听得出的,他咳嗽一声,问道:“叔大说的正是老夫如今难处。”
张居正道:“严阁老必定觉得,若将汪直写成不幸流落倭国,一心向慕皇明,知礼雅善之人,怕是皇上可能会让胡梅林携他入京觐见,而觐见时他或许有些不得体的言行,又或者入京后被御史发难,则事情又生变数。是吧?”
严嵩频频点头道:“这正是为难处——若是将汪直写得不堪,皇上必定不喜,未必会同意啊。”
张居正道:“介溪公多虑了,眼下尽管往皇上顺眼的方向去写,若到了皇上真的想召见的那一步,不妨放出些风声,必定不缺人上奏攻讦的。皇上被言官们抨击一顿,便也兴味索然了。”
严世蕃边写边笑,笔迹都稍有凌乱,停笔道:“说得好,若是真到了这一步,言官们的事儿,可得由你去挑了。”
张居正这才恍然,原来严嵩招他来并不止是要听他在此事上的意见,更是提前吩咐了他要做的事。他赔笑道:“都察院里,学生倒有几个同年可以拜托下,不过其实真让皇上召见汪直也没什么,此人虽然在海上呼风唤雨习惯了,但人极聪明,长得又斯文,觐见皇上绝不会出什么大错的。”
严嵩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何需出什么大错,便是小错也足以坏事了。”
张居正忙低头道:“是,学生受教。”
严嵩微笑道:“年轻人难免有些行险侥幸的心,到了老夫这年龄,便知万事以稳为上,方是万年不易之道。”
张居正觉得这是个极好的话茬,可以提一提王忬的事,便顺口道:“介溪公说的极是,远的不说,大同巡抚王忬便是贪功冒进,方致一涂败地。”
严世蕃咬牙切齿道:“王忬素来狂妄傲慢,这次可算是栽了个大跟头,可惜啊,半辈子攒的好运气,终于也是要一朝用尽了!”
王忬虽然素来与严嵩政见不合,但张居正其实并不知道王忬是怎么得罪了严世蕃,竟似另有私仇似的。他灵机一动,索性问了出来:“听起来王忬是得罪过严侍郎?”
严世蕃哼了一声道:“休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谁不知你和他儿子王世贞是极要好的同年。”
张居正苦笑叹气道:“他是官宦子弟,便是同年间应酬时出手阔绰些,又哪里真拿我当要至交看了。前阵子我为杨继盛奔走多日,还不是被他骂成个小人?”
严世蕃却不疑张居正这话有假,大概因为他一直被王世贞白眼相向的缘故,他觉得张居正内心不喜王世贞为人再正常不过了,连连点头道:“那小子就因为科场上顺遂了些,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其实要论学识文章,天下胜过他的不知凡几,你张叔大,不也比他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