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张了张嘴本来要分辨说是自己让他二人坐的，但一时被高拱吓着了没说出声。冯保赶紧扯了一下裕王的袖子，心知裕王若说这话，高拱只会更怒，自己跪倒行礼道：“奴婢今日能来服侍王爷，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行止有差，蒙高先生一言喝醒，羞愧无地，还请王爷恕罪。”
高拱一脸阴沉地盯着冯保，他自然知道如果不是裕王有令，冯保绝对这个胆子与裕王同席对饮，但他这话丝毫不涉及裕王，统统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也给足了高拱面子，又隐约指出他是裕王的奴婢，要打要骂要罚都是裕王的事，轮不到高拱来。高拱难得被人拿言辞四面八方地堵上，不由冷笑着问裕王道：“王爷这是哪里寻来的如此聪明伶俐的小内官？”
高拱自然是认识冯保的，便是他再不把内官放在眼中，冯保早年在裕王身边跑腿的时候他也看了个眼熟。况且冯保给裕王代写课业，代写奏章之类鸡零狗碎的事时不时就冒出来给他加深一下印象。近来他也听说了冯保督造王府修缮工程、裕王想要他来当王府总管却未遂之类的事情。更何况冯保如今虽然还年轻，但已是堂堂五品掌司，穿着与李芳同样的袍服，身上还挂着乾清宫内侍的腰牌，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小内官了，高拱这样说，分明是有意羞辱他。裕王这时可算回过神来，他虽然性子懒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对冯保还是有那么些回护之心的，这时脑子稍稍转了会，陪笑脸跟高拱行了一礼道：“这是父皇身边的内侍冯保，父皇派了他过来服待本王……”裕王这是想指出冯保如今还是乾清宫近侍，是皇帝身边的人，自己不能罚他，高拱最好也别太为难他。李芳却又牵了牵裕王衣袖，让他适可而止，别激高拱的脾气，插嘴道：“王爷感念皇上恩重如山，故此赏他坐下来吃酒。我们几个也为王爷高兴，没料就把午后的课时给误了，还请高先生恕罪。”
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高拱的眼，但这主仆三人说的都在道理上，尤其是把裕王高兴饮酒的原因从冯保来府变成了皇帝派冯保来服待裕王，十分地冠冕堂皇，就连高拱都不好再说什么了。眼看着高拱这口气今日是出不去了，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脸上绷紧的腮肉松了下来，似乎想亲切的一笑，只是这一笑在他脸上，就显得分外诡异。“即如此，那倒确实该共饮几杯，为吾皇贺安。”
高拱向着西苑方向拱了拱手，轻描淡写道，“不过时辰也不早了，王爷还是醒醒酒，听臣进讲吧。”
亭子里的几个人谁也没想到高拱如此好说话，竟就此揭过，不由面面相觑了一会，片刻后裕王才喜道：“是是，来啊，来一盏醒酒汤。”
冯保将早有准备的醒酒汤端给裕王，服侍着他擦把脸，待他稍清醒了些，送他去曦勤榭听高拱讲课。冯保和李芳站在外面侍侯，听内面高拱正抑扬顿挫地念颂，也不知裕王平时就昏昏，此时又能听进去多少。冯保跟李芳便了个眼色，二人站得略远，冯保小声道：“我总觉得高侍讲没这么容易便饶过我。”
李芳也苦笑道：“我也这么觉得，只不知……”高拱当场没有继续发作，必定是想好了能在背后怎的狠狠阴冯保一下，没想明白他如何下手之前，冯保始终觉得脊背上有些阴嗖嗖的。他寻思了一会，始终不得其解，他是内官，高拱想整他，总也得走内官的路线，而高拱素来是个和内官不对付的人，和黄锦一系的关系也相当恶劣，委实想不出他能做什么。冯保摇了摇头道：“罢了，真有事出来时再随机应变吧，没想到回来王府里头一日便得罪了他。”
李芳安抚他道：“高侍讲总之看我等不顺眼，得罪不得罪也无所谓了。”
他又喜滋滋道，“你昨日的事我听说了，可是张先生让你说这件事的？我拜托他果然没错。”
冯保感激：“原来竟是你的主意？”
李芳摇头道：“我倒是想过你须犯个不大不小的错处，不能当真激怒皇上，皇上又不想再把你放身边的，才能破了黄锦设的这个局。但我也不知道得如何犯这个‘错’才好，所以跟张侍讲提了一提。”
这日午后不该张居正到裕王府讲课，但他在家里也收到了冯保调差的消息，自然欢喜不胜。不过这夜冯保在裕王府当差，并没有去崇文门宅子里过夜。次日一大早，张居正就来了裕王府，因他来得早了，裕王还在用早膳，传话说请张居正进去。张居正进了裕王屋子，见冯保随侍裕王身侧，向他注目微笑，一时有些意摇目炫，好一会方平息下来，上前给裕王请安。裕王笑道：“张先生今日来得极早，正巧今儿早饭不错，张先生来陪本王吃几口吧。”
张居正辞谢道：“谢过王爷好意，出来时已然吃过，倒是打扰了王爷用膳，不如……臣先去曦勤榭等候。”
裕王观他神色，自然知道他是为谁而来的，抬头对冯保一笑道：“即如此，冯保，你代本王送张先生去曦勤榭吧。”
冯保躬身应命，过来相请。时隔多年，二人终于又能并肩漫步于这处湖畔，望着亭台楼阁，叶落雁影，秋凉气爽，心境也无比畅快。“还没谢过你指点呢。”
远离王府其他人的目光，冯保敛袖微微行礼。张居正笑吟吟地隔着袖子扶了他一下，不着痕迹地将他与自己拉近，几乎是携手而立，道：“这也是你的本事，换了个人，我这主意没准是个馊主意呢。”
冯保“噗”的一笑，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也知道你这主意馊么？‘觅有利之机，以汪直之事进言’，你可知这时机有多难寻，你倒不怕我听了你的主意进言，被皇上砍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