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烟悠悠道:“贤弟果真这样想?”
冯保想到汪直招安前前后事的事,一时哑然。万松烟又道:“更何况我这万贯家产,一大半是海上经商所得,若是从此洗手上岸,大概不过十年,便难再守住。”
冯保奇道:“有风兄为何这般说?”
万松烟敲了敲几案道:“你可知我这凤仪楼,几年前就因为抢了隆昌会不少的生意,被官府来盘查了数次,又有许多黑道上的人来此作乱,险些儿就只能关门走人?”
冯保一愣,凤仪楼在京里也是响当当的名流聚会之所,有这种事,论理他该听说过,可他寻思了一下,却并无一点消息。他又觉得隆昌会听着耳熟,片刻后回忆起来,张居正告诉过他,隆昌会是邵芳偷卖西北私货做起来的生意,实际东家是严世蕃和陆炳,两人翻脸后陆炳退出。冯保问道:“有风兄当时尚在海外,这一难关是怎么过的?”
万松烟道:“你应该知道,隆昌会的东家是谁?”
冯保点头。“我送了四成的干股给严世蕃,他打了声招呼,算是给凤仪楼留了条活路,但获利减半,如今这楼里布置,也没法和从前比了。”
他郁郁地抬头,打理了一下四下里的陈设装饰。冯保顿时明白了万松烟的意思,他若是从此做了良民,再不跑海上生意,国内又根基浅薄,身无功名,祖无余荫,不过数年,便要被当官的盘剥一空。冯保勉强道:“如今你亦有了官身……我记得胡督帅为你求的是七品把总。”
万松烟又是一笑道:“贤弟说笑了,这种官身……”冯保又哑然。万松烟对国朝上下,人心世态看得太通透,在他面前,什么伪饰的话都是说不下去的。冯保勉强道:“国朝虽有种种恶习,但去国远居,亦是寄人篱下,又能好到哪里去?胡督帅和我,总归是要为你们筹划万全之策的。”
万松烟悠悠道:“胡督帅与你,都是赤心之人,可是这世道岂能容得赤心之人?我倒想劝你随我去国远游一番,远离宫禁朝堂,见识一下世界之殊,山海之阔,一起作个逍遥自在的化外之民。”
冯保听了心里也不由有些痴,然而片刻后他摇了摇头道:“谢过有风兄相邀,只是小弟身上还有恩怨因果不曾了结。”
万松烟一笑道:“我明白,我也有因缘未了。我来京里,是为五峰船主结纳京中显赫而来,先求立身自保,次求开放海禁通商,一时半会,也不会离开京城,待我离开那日,我会再来问贤弟一次,或许那时候,贤弟的恩怨,能到了了结之时。”
冯保委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与万松烟聊起海禁通商一事:“如今宫里所用宝石,较早年间远逊,宫里贵人们其实颇想恢复南洋贸易,无奈朝中大臣反对得太厉害,当今皇上自己也不喜与夷人来往。”
万松烟反问道:“那裕王呢?”
冯保迟疑片刻,又道:“裕王自己是不会反对的但是……”万松烟道:“他身边的翰林学士呢?你家张先生自然不会反对,不过我听说,他并非裕王最信任的老师。”
冯保道:“裕王身边的学士里面,他最听高先生的,他这个人刚愎自用,但是……”冯保对高拱这个人毫无好感,也不清楚他的政见如何,但他知道高拱极其较真求实,对虚名看得不那么重,他以翰林学士之清贵,却与一名木匠争论亭台营造的价值一事,便可窥他性情。“他兴许游说得动。”
冯保寻思良久后,做了这个结论。万松烟展颜一笑道:“但愿如此,我还另有一桩大礼,要送与裕王和诸位呢。”
冯保笑道:“你送他的那个皮球他已经是十分喜欢了。”
万松烟神秘道:“皮球只有裕王一人喜欢,而我送的这份大礼,包管裕王府的诸位无人不爱。”
冯保愣了一下问道:“你是说……”万松烟却又似乎离题万里地说道:“当初皇上苦无子嗣,陶仲文因进丸药令皇上有子而深得宠信。如今皇上虽有子却无孙,陶仲文辞别在即,皇上岂能不心焦?”
冯保皱眉道:“你要进献陶仲文的生子药?”
万松烟见他脸色一变,自然知道他的顾虑,笑道:“裕王年轻,自然是不愁子嗣的,我荐一人,能代陶仲文成为皇上身边最得宠的道人。”
冯保奇道:“你荐的是何人?”
万松烟道:“蓝道行。”
冯保吃了一惊:“他不是白莲教的吗?”
万松烟轻松道:“是不是白莲教有什么关系?能为我所用就好。”
冯保十分纳闷:“有风兄为何如此看重此人?”
万松烟凑近他道:“此人精擅房中术,胡督帅已然试用过了,这次带他上京,就是特地来荐与皇上的。“冯保摇头道:“胡梅林若要荐他,自然会走严世蕃黄锦的路子,敌友就不好说了。”
万松烟哈哈一笑道:“他可是白莲教,严世蕃怎么敢荐他!”
冯保一怔,突然明白过来徐爵眼下在严世蕃那里的用处了。万松烟接着道:“他身怀秘技,一心想入宫享受陶仲文曾有的尊荣,如今被严家所拒,必定恨之入骨,此时贤弟若给他一条进身之阶,他自然会感激涕零,任由驱策!”
冯保沉吟片刻道:“严世蕃会上当?”
万松烟道:“由不得他不上,海瑞确实上折子参过这个蓝道行,点明他身怀白莲教妖术,而邹应龙当日去江西查案,采得证据无数,只是被他跑掉,一时缉捕不到。”
冯保突然会意过来问道:“所以,要让海瑞和邹应龙闭嘴?”
万松烟点头:“何心隐会代他向徐阶求情。”
冯保依然有些顾虑:“便是他有陶仲文的秘药,皇上尊宠陶仲文多年,未必没有秘方在手,这蓝道行再献,只怕……”万松烟神秘地附耳道:“你以为陶仲文为何不敢长留宫中?皇上近些年一直不近嫔妃又是何故?”
冯保一个激灵,问道:“你是说陶仲文所献的丸药有不利龙体之处?”
“陶仲文当初献求子丹,其实是以虎狼之药强行激发皇上的肾精,待皇上后宫有数名皇子出生后,陶仲文便不敢再献,怕出大事,又不堪皇上逼求,借故躲出京去。如今皇上已是暮年,便是虎狼之药用了,也……”万松烟轻笑,接下来的尽在不言之中。冯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便是他早看惯了宫中的鬼谲行径,依然有些战栗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