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让李彩凤传话给冯保约见,到了下课后去崇文门胡同冯宅一问,门子却说冯保今日不曾回来。他想着冯保有意在避他,如果要散心又多半是万松烟那里,不由长叹一声。张居正虽然不知冯保心里想过那么多事,却也隐约感觉到这一阵的冷战下来,二人的亲密关系岌岌可危。他这时寻不到人,一时心头惶惶,不由想着:“不成,我得寻个法子,让他知道,让他知道……”要让冯保知道什么呢?知道自己并不怪他?冯保不会相信吧,他有意避开大约正因为这个,不想听他虚伪无力的解释。张居正辗转反思了许久,方想明白——“我要让他知道,不管他做什么事,我都是会支持他的。”
可是这时刻剖心沥肝的言语如此苍白,他需要做些实在的事来表白心迹。张居正这时突然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他掉转身去,奔了严嵩府上。严嵩见他时道:“陆炳过世了,你的消息倒灵通,老夫正要遣人去召你来呢。”
张居正吃了一惊,他骤然想起那年陆炳交到自己手上的许多严家秘辛,一时滋味难言,他拱了拱手道:“学生并不知此事。“严嵩见他满面沮丧,想来他和陆炳确实也没什么交情,不应该是这幅神色。张居正问道:“不知介溪公属意何人接任锦衣卫提督?”
严嵩犹豫道:“请你来正为此事,东楼近来与成国公往来甚密,然而老夫始终觉得成国公与他交好形迹可疑。”
张居正不由心里咯噔一声,勉强镇静道:“不知介溪公觉得何处可疑?”
严嵩道:“他原先有一个心腹家将唤作刘守有的,当年夏言一案中便处处与老夫作对,险些没让他翻案成功。后来仇鸾欲议互市,百般巴结过他,他礼物照收,却不肯出一言。这人虽然表面上不显山露水,其实城府极深,这一两年来,突然态度大变,主动联姻,林林总总,不由得老夫不生疑。”
张居正对朱希忠的所为自然是心知肚明,赶紧笑道:“据学生看来,此前他见陆炳与东楼兄交好,他若想越过陆炳再进一步,自然而然会站在介溪公对面。这两年明摆着陆炳与东楼兄失和,他有望拿到锦衣卫实权,当然会频频示好——再说了,东楼兄甚恼华亭拖延婚期,成国公对与府上联姻如此热切,岂不是正是为了自证亲近?”
严嵩哂然道:“东楼委实是个不知轻重的,宝儿尚年幼,这时发愤读书打好基础才是正经,急着成婚做甚!华亭便是不说,老夫也要等他考中秀才后再议成婚一事。再说华亭如今请宝儿上家中私塾借读,每日里督促得甚紧,若不是真拿他当孙婿看待,何至于此!”
张居正听着频频点头,他看出严嵩说这番话虽然有三分说给徐阶听的意思,但也有七分真心,不由感慨,子孙的科场也算是严嵩心头的一桩魔障了,徐阶显而易见的推拖他都自动忽略。话虽然扯得远了,但张居正为朱希忠辩解的那番话,严嵩是听进去了。这时严嵩终于又想起了问张居正的来意:“出了什么事,让叔大你如此为难?”
张居正拱手道:“今日被人当面辱骂,委实难受。”
严嵩道:“谁?”
张居正苦笑道:“高肃卿。”
严嵩一怔,哈哈道:“高肃卿么,他这个脾气也是人尽皆知的了。”
张居正将今日裕王书房的事说给严嵩听了,稍稍夸大了高拱对自己的态度,严嵩对于张居正这么乖觉地主动跑来汇报裕王府的事十分受用,听着频频点头,点评道:“也亏得他服侍的是裕王——换了旁人早就将他逐走了,只是如今为难了你们几个,要一并受他磋磨。”
张居正苦笑道:“学生着实吃不消此人了,不知介溪公能不能帮帮学生,送他去别处高就。”
严嵩眉头微皱道:“这……他肯吗?裕王放人吗?”
张居正凑近了小声道:“如今司礼监黄锦失势,内阁中又有增补,但凡有争执,介溪公难以掌控大局,若是引了这位肆无忌惮的进来,没准还好乱中取胜呢?”
所谓内阁中有增补,是据传皇帝近来流露出有意让李春芳入阁,李春芳是徐阶的亲信门生,如今这内阁中,徐阶的声势骤然有盖过严嵩之势。而高拱的性情极偏执,是绝不会轻易附和任何一方的,虽然未必会对严嵩十分有利,但一定会对徐阶在内阁的布局造成干扰。严嵩不免有些动心,道:“高拱如今品阶还低了点……”张居正道:“高拱为裕王讲学九年,将来若是裕王嗣位,他这帝师的身份是跑不掉的,职阶往上升一升也是份所当然,若是高拱领情,将来入阁后,必能如介溪公所愿。”
严嵩寻思片刻道:“国子监祭酒出缺,让高拱升补倒也使得。”
张居正松了口气,赶紧拜谢。严嵩叮嘱道:“老夫升调此人,是为了你能在裕王身边更受倚重,太岳莫要令老夫失望才好。”
冯保无端挨了一顿辱骂,心绪极差,告了假外出散心,又欲避开张居正,没有回崇文门的宅子,思前想后,不免只有去凤仪楼找万松烟弹弹琴,喝喝茶,聊以遣怀。万松烟自然看出来他心事重重,但从旁刺探了两句,冯保却不肯透露分毫。万松烟若要讨好起人来,处处若春阳熙暖,绝不会令人有半分不适。见冯保不愿提,便换了话题只捡市井奇谈、风雅趣闻来聊,另写了条子给手下的人,教他们去打探裕王府中消息。冯保和万松烟聊了半晚,虽然郁结仍在,到底还是心情好了许多,燃了一支万松烟给他的安神香,沉沉睡去。万松烟却冷下脸,回去自己书房等消息,不久之后便有手下管事将今日裕王讲堂上的那一番热闹传话过来。万松烟甚怒,问道:“今日张太岳不在讲堂之上?”
管事道:“在。”
万松烟又道:“他竟没有出言维护冯公公?”
管事为难道:“这……在下是从是裕王府照料花木的杂役那打听到的,他离得远了,也不知讲堂里各人终究说了些什么。不过……他倒是说,裕王身边新近最得宠的一个通房,因是冯公公从宫里带过来的,倒是径直闯进去闹了一场。”
“哦,这府里倒还有一个知恩图报的。”
万松烟面色略缓,小声自言自语,“你即丝毫不顾念他待你的深情厚意,我便是拼着弃了一切,也要带着他离开,绝不能眼睁睁看他受这番苦楚。”
那管家听不清他说的话,惶惑着多问了一句:“东家,您说的这是……”万松烟醒过神来,吩咐道:“从今儿起,派人盯着张居正,尤其是他去严嵩府上议论的事。”
次日一早,万松烟精心准备了一顿早饭,将神清气爽的冯保送走,转身便收到了管事送来的张居正去严嵩府上议事的情报。像裕王府和严嵩府上管理婢仆自然有一套严格的章程,然而钱能通神,没有撬不开的墙角。万松烟拿到张居正举荐高拱升职的消息后,独坐在房中沉吟甚久。他昨晚几乎彻夜未眠,己谋划了一脑门的事情——如何去严世蕃那里揭发张居正,让他丢官去职,让冯保不再被他牵扯连累,自己又该如何结掉大陆上的生意,诓骗得冯保放舟海外,前前后后思虑周详,虽不是万无一失,但也大有可为。然而这时知道了张居正所为,他却又有了一些犹豫。万松烟站在凤仪楼的窗前,凝视着日出时紫禁城方向的那一大片金灿灿如瑞云般的宫阙,喃喃自语道:“我深知你心中牵挂着他……若是他过得潦倒失意,你便是身在极乐之境,依然不免黯然伤神。我原觉得他是狼心狗肺之人,只会伤着你,想使一把力,让你与他恩断义绝,没料到他竟还似有悔过补救之心。然而此人如此油滑,寻思到了一个两不得罪的法子,他待你,绝不会有我这样的全心全意。我实为你不平,然而……你自己却一定是欢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