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上书一事,在朝野引起轰然议论,果然就有不少辞锋指向徐阶领导的内阁执政无能,以至于皇帝被臣子非议。皇帝本人对海瑞的态度似乎一直在摇摆之间,即没有一怒之下把他推去西市斩首,也没有赦免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海瑞的进谏确实敲中了皇帝的心弦,还是皇帝衰老之躬实在无法折腾了。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整个嘉靖朝几乎从不曾中断的斋醮问卜和宫观修筑两项活动竟然停顿了下来。皇帝依然不肯召见裕王父子,却频繁召见宁安和李芳冯保,还要亲自圈点皇孙入学的老师。众人劝皇帝休息身体,等稍好后再操办这件大事。但皇帝始终没有真正好起来过,这样到了接近年未,所有人都清楚,嘉靖朝大约不能拖到明年了。这大半年中,张居正将思索多年的几桩大事,诸如清查侵占田地,改革兵制,将吏部对官员的考核细化等等,写了一封折子,呈送给徐阶。他原以为徐阶被海瑞的事刺激了以后可以更积极地推进政务改革,以求做出些实绩来,堵住“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严嵩未相之前而已”的议论。没料到徐阶依然回话说太急切,要徐徐徐行之。倒是高拱看后,还着实和张居正议论过几次,虽然他语多偏激讽刺,却也指出了张居正思虑未周的几处要点,张居正对他的心态越来越复杂。张居正不由疑惑徐阶当时认为自己说对的到底是什么?但这一日,徐阶召了他去西苑值房,将一封指摘高拱值阁不谨的弹劾奏章摆给了张居正看时,张居正才恍然大悟。内面说高拱将家眷搬到了西安门外,值阁时若是无事,便擅自回家,曲笔间隐约更有暗示高拱是回家与姬妾白昼交欢的意思。张居正依稀记得高拱确实说过值阁辛苦,要把家搬到宫门外面这种话。大白天溜回家偷懒这种事,张居正也相信他做得出来。较真来说确实是一桩不敬之罪,且对于他当日嘲讽的徐阶不肯值阁一事是个有力的反击,可是张居正还是觉得有点荒诞。他看着徐阶一脸得意,忍不住道:“高肃卿在阁部处置政务还算得力,这种小事就不必闹到皇上面前了吧。”
徐阶没想到张居正是这个态度,仿佛被迎面泼了一盆凉水,冷冷道:“小事?他看旁人,眼中可有小事?”
张居正一时语塞,徐阶更提声道:“老夫知道你近来和他多有政见相投,但你可想想清楚,他那些急功近利的主张近乎变法,自古以来,但凡变法者,几个有好下场!你我师生一场,老夫实是不忍心看到你被他连累!”
其实徐阶所说的那些“迹近变法”的主张,大部分是张居正先提出来的,但徐阶就仿佛认定了张居正是被高拱带歪了。张居正无奈解释了几句,徐阶却愈听愈怒,师生正争吵间,忽然听到外面有匆匆脚步声,两人骤然噤声,张居正拉起卷帘,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张鲸挑着灯,引着数名宫里有头脸的大太监匆匆前行,吊在队尾的却正是冯保。似乎心有所感,冯保骤然回头,与张居正目光相接。张居正目送他们消失在内寝门口,回头对徐阶道:“皇上这两日,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徐阶道:“这几个月以来,几乎每日都……”他突然也反应过来,平日皇帝有个不好都是一片兵荒马乱,今日宫中要员全聚过来,他在外殿却没有得到半点消息。两人一时没了吵架的心思,对坐沉思了一会。张居正问道:“皇上可召老师拟过遗诏?”
徐阶有些心不在焉:“并不曾,不过皇上只有裕王一子在世,遗诏拟不拟都……”他突然反应过来,骤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两遍:“这遗诏是得好好拟一拟。”
他们的预感没错,不多时,张鲸便匆匆来到外殿,宣徐阶入内。他转头看着张居正,微微一笑,才随徐阶款款而行。张居正低头,见他走过的地方遗下一个香囊,款式依稀熟悉。他拾起来,解开却是用檀香在帕子上写就的匆匆数语。“上将崩,西苑禁出入,吾挟黄锦往迎王,宫中事汝当见机为之。”
张居正赶紧将帕子在烛火上烧了,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平复心情。他明白过来,这会西苑已经全面戒严,除了前去迎接裕王的太监,没有其他人能往外传递消息。不多时,内寝又有太监出来,张居正看着冯保跟在黄锦身后一步之地,二人各着绯色蟒袍,捧着装圣旨的匣子和皇储的冠带,二人神色肃穆,目不邪视,在七八品低品内监的簇拥下,昂首而出。过了不多一会,徐阶也匆匆走出来,边抹去眼泪边低声道:“皇上快不行了,令我速拟遗诏,你先写拟个草稿出来。”
如今西苑只有徐阶在,于是嘉靖皇帝的遗诏,便只能由他来拟定了。张居正提笔在手,迟疑了一会,问道:“老师要不要通知诸位大学士进来一同商量?”
徐阶迟疑道:“此时宫中戒严,若要宣召他们入宫,不免会宣扬出去,恐怕令京中人心动荡。”
张居正放下笔,拱了拱手道:“不知老师想看到一封什么样的遗诏?”
像这种储位没有争议的情况,遗诏上通常是一些追思先皇功业,表达臣子哀恸之心的华藻文字,首辅会与诸位翰林院大学士们一起商量撰写。因为遗诏这种文章,写得好了无非是陈辞烂调,并无什么实际好处,若是哪处写得稍差,不免被人挑刺,说不定还要扣一口“对先帝不敬”的大帽子下来。例外情况自然也是有的,比如武宗堕水暴亡之后,由辅政大臣、阁老杨廷和等人撰写的遗诏就十分不同凡响。一是武宗无后,须在近支宗室中择选储君;二来武宗当年游嬉无度,做出无数离经背德之事,大臣们对他的所作所为,早就忍无可忍。那封遗诏便隐然有拨乱反正之意,将武宗在世之时做的许多荒唐扰民之事一一纠正。如今轮到徐阶来起草嘉靖朝的遗诏了,他是捏着鼻子写几句陈辞滥调的颂圣之辞,还是要效仿当初杨廷和,纠正嘉靖朝的种种弊政呢?徐阶先前与张居正提到遗诏时,便早有定见,铿然道:“老夫虽然才德远不能与前辈诸公并论,但这新旧交替之际,岂能因循苛且,自然要概言皇上一生之功过,给新朝营造一番新气象!”
所谓“功过”,众人其实不太能记得嘉靖皇帝的功,过却是随手掂来便是,数之不尽。徐阶这“甘草国老”的态度难得地明朗了一回。张居正正色道:“若只是一封藻饰圣德的遗诏,老师命我起草倒也罢了,若是如此紧要的诏书,岂不是应该将内阁诸位都迎进来,大家细细商讨了才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