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在门外怔怔地站了许久，直到这一曲奏完，方示意门外服侍的小倌通禀。小倌叩门道：“冯公公，张阁部来了。”

冯保隔了一会方道：“请进。”

冯保声音十分沉闷，张居正走过去坐在他对面，见他双目微红，不愿与自己对视，将目光投向窗外。张居正佯作未发现他方才独自哽咽，诧异地道：“今天是怎么回事？”

冯保平息了一下心情，抿了抿嘴角道：“尚太妃的事，我得罪皇上，皇上想整治我，原是理所当然。可恨宫内宫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趁这时候便要来作践我。”

张居正叹道：“你这次原不该与陈洪正面对上，他在宫中经营多年，哪能如此轻易拱手认输。”

冯保道：“你以为我愿意？我倒是劝了李芳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李芳就差没指着我鼻子骂我是奸佞，转身就去告诉了贵妃。陈洪挑唆着皇上让我去处置尚太妃，最后贵妃若是较真查起来，心狠手辣的罪名还不是得落到我头上？再加上高拱……”张居正心一颤，深深拱手施礼：“高拱回阁……是我连累了你。”

冯保凝视着他道：“你即然知道连累了我，有想过要补救吗？”

张居正脱口而出：“如何补救？”

冯保道：“我要他滚出京去。”

张居正沉默片刻，小声道：“近来诸般革新大计，有赖高新郑推动不少……”冯保冷笑道：“你大概是想着，你要做的事每一步都要得罪一大批人——譬如清查徐家田产一事，你若是自己来做，举国骂名都会落到你头上。且以你和徐阶之间的师生情份，更是令人侧目。若是有高拱在前面挡着，帮你把恶名儿都揽了，你在后头做些纠偏矫枉的事，还能收些好名声是吧？”

这话说得实在刻薄，但张居正又没法反驳他，索性耍赖道：“你原来是这样看我的。”

冯保看着他的神色，心上一软，但张居正形同默认，他又觉得怒气难耐，厉声道：“张太岳学士，我且问你，没了高拱在前面挡着，你就没胆量做你要做的事了吗？”

张居正欲言又止，焦躁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高新郑性情刚愎傲慢，跟他常相处的人除了皇上，再没有一个关系融洽的。我在内阁之中处处敷衍他，你岂能不知我的难处？我不过为了大局着想，想着能合衷共济，调理朝政罢了！”

冯保冷笑连连：“若是让你一辈子居于他之下，听他差遣，你也毫无怨言？”

张居正咬牙道：“我与高新郑虽然于细务上有分歧，但他若是能将眼下这些变革推动下去，便是让我终身不能任首辅之位，我也并无怨言！”

冯保骤地站起来，一字一句道：“假如我和他不能同存呢，张太岳学士，你要选谁？”

张居正猝然倒退一步，嘴唇颤抖。“你若是选了站在他那一边，从今日起，便是我冯保的敌人。我虽力孤势单，若是斗不过你们，输了便也罢了。但我若是为了你的缘故，忍受他这般欺凌，到死的那一日想起来，对你的恨怕是要比对他还多。白圭，我情愿与你堂堂正正为敌，凭本事一决胜负，也不愿满怀对你的怨恨死去，你现在便给我一句明白话吧！”

张居正今日来这里时，虽然对高拱的不满又多了一些，但他确实不曾想过真的要设法扳倒高拱。他本以为可以安抚冯保的不满，许诺过一阵等皇帝怒气消了，再帮他谋掌印之职，但冯保这一次竟丝毫没有给他转圜的机会。他也有些恼怒，很想赌气说：“你非要拿我当敌人，那便当敌人好了。”

但看着冯保悲恸的面容，听着他这凄凉的语声，他心头也刀割似的，这话在舌尖上颤动，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两人相知相伴多年，张居正实在不能相信有一日自己会与冯保为敌。但是扳倒高拱？张居正哪怕只是模糊地想一想，就能想到扳倒高拱的诸般恶果……朝中那些曾经呼风唤雨的言官，此时正经历着考察之痛；那么多出身苏松一带的官员，家里中遭受清产之灾。各个虎视眈眈，只要高拱流露出哪怕一丝弱点，都要群起而攻之。如果高拱一去，清丈田亩的事还能继续吗？整顿吏治还能进行得下去吗？甚至近在眼前的宣大贡市，都未必能顺利。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尽管这些新政都是他苦心筹谋已久，现在却都打上了深深的属于高拱的烙印。这个时候，诸般新政微露雏形，要与高拱拼斗，几乎是将新政直接毁弃。雅间安静极了，屋角西洋时钟嘀嘀嗒嗒走个不停，每过一分一秒，冯保都觉得自己心头的失望和痛苦更浓重了些。他默想：“白圭，我默数十下，十下一过，你若不回答，那便再也不必回答了。”

张居正似乎听到了他这心声，他一次又一次启唇，却被人掐住脖子似的，依然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就在冯保数到了“九”，并在心底叹息：“可惜你我今生缘尽”之时，突然有人叩门。小倌在门外通禀：“冯公公，芙清哥哥求见。”

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骤然被打破，冯保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更为恼恨，他怒道：“是你让他来的？”

张居正摇头：“怎么会？我约他做甚？”

张诚如今改了名字，身份也自不同，但绮风阁里的小倌们都还依旧唤他昔日艺名。这时他似乎也觉得有什么不对，扬声道：“我师傅派我来寻师叔说事，若是你二位有紧要事相叙，我便先退下了。”

冯保沉默了一会，对小倌道：“请进吧。”

小倌推门，请张诚入内，张诚看了看他们俩个，似乎若有所悟，行礼道：“可不巧，打扰二位了。”

张居正这时倒是庆幸他来搅局，要不他实在不知道方才要如何收场，忙道：“不打扰，我已经说完事了，暂且告退！”

张居正顿了一顿，又哀求地看了冯保一眼：“方才所言之事，且容我回去细细思量一番，再约你商议。”

冯保冷冷地道：“张阁部即为难，那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