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张诚取了一壶凉茶,喂进皇帝口中,皇帝微微地抿了,好一会后,张诚小心问道:“皇上……药劲过去了吗?”
皇帝紧皱眉头:“朕心里还有些慌。”
张诚告了罪,拿手背碰了碰皇帝的额头,依然热得烫手,不安起来:“皇上,要不还是传太医吧?”
“不要。”
皇帝断然喝止他,勉力睁开眼道,“今儿的舞就不续演了,让她们收拾好了回去歇着,明儿待命。”
“皇上……明儿您不是说了要召见内阁几位先生的?”
张诚提醒了他一句。皇帝长吁了口气,犹豫了一会,但略一思考,更觉得头晕脑涨,他烦躁起来道:“不见了,你去替朕跟高仪传个口谕,让他把那课换了。”
张诚欲言又止,但皇帝也没功夫看他的神色,他只好先说了几句闲话又道:“皇帝上若是明早身子依然不爽利,还是传太医来看看吧。这样让奴婢去跟小高先生传话也有个由头,您看呢?”
皇帝点了点头,张诚吩咐身边的人给皇帝擦身净面收拾完,起身走了出来。外面马上有个小监迎上前来禀报道:“厂公爷爷在等着您呢。”
这小监是张诚新收在名下的,方才让他跑腿给张宏递了消息,张诚点点头,快步走到自己的住处。如今他在乾清宫外面也有一个单独的小院,不过平日里常在皇帝内寝外值夜,也不常回来。张诚略意外地发现张宏带了张鲸过来,便问了句:“师兄怎么也来了?”
张宏道:“他有事想求你……不过先放一边,说你找我的正事吧。”
“是。”
张诚小声将太子今天来告状的事儿说了,“小高先生毕竟是高先生荐进来的人,这才两个月的功夫,就要被皇上派人传口谕训斥,高先生脸面上也不好看。师傅您看,要不要去高先生那里递个话?”
张宏和孟冲都不算十分得皇帝心意,能坐上这个位子,亏得高拱一力举荐,所以时不时要向高拱表示一下亲近。张宏皱眉道:“小高先生教的课怎么了?皇上生什么气呢?”
张诚叹了口气道:“这些读书人曲里拐弯的心思,高先生必然一听就懂,师傅就不必费心了,原话递过去便是。今儿皇上身上不爽,若不然,皇上明儿还要召了内阁三位先生进来,亲自质问呢。”
张宏点了点头,很不是滋味地道:“偏冯双林生得这付心肠,惯会耍弄文字把戏。”
张鲸一愣道:“皇上身子又不好了?到底是什么毛病?”
张诚迟疑了一下:“只是服药后偶有发热,发散下就好了,之前教郭院使来看过,也没看出什么缘故。”
郭院使是服侍过嘉靖皇帝的人,对红丸的症候并不陌生,不免问过皇帝有没有服药,皇帝自然是不肯认的,偏生这丸药在皇帝身上发作起来,与嘉靖皇帝那时又有许多差异,皇帝即然不肯认,他也不能硬指皇帝说谎。郭院使只好嘱咐他寝食有节,节欲养生什么的,皇帝即便是一开始是照做,不过三五日便也就又故伎重演。每次请了太医,贵妃就不免要来过问,皇帝一来觉得这症候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没有什么大碍;二来觉得太医也看不出什么,开的方子无非是让他静养;三来还要被贵妃知道后上门来絮叨一回,便很不爱传唤太医。张鲸略烦躁道:“皇上已经快两个月不去南苑和京营了,师兄,您能不能帮我合计下,皇上若是不爱这些了,要不给我想法子调回宫里来伺候?”
张诚一怔,张鲸的抱怨让他想起一些事来。皇帝对游猎和校阅的兴趣并不薄,前几个月说了要去踩青,这两个月也几次说了想去山里避暑。但总是在决定要去的前几日便会发作一回,所以每次都不能成行。皇帝本来从小身体也不算很好,着凉上火什么的时不时要闹一回,查不出什么大症候,身边的人习惯了也不觉得近来添的这毛病有什么大问题。但张鲸一抱怨,张诚不由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发作的次数,暗暗心惊。张诚小声道:“皇上近来身子是不太好……”他语气极是沉重,张宏和张鲸对视一眼道:“不是说小病吗?”
张诚道:“皇上其实很爱骑马出游,但这两个月一直没出过宫,说来是凑巧,但每次都会有些发热,似乎也不纯是巧合了。”
张鲸不以为然道:“那便让太医好生诊治一番。”
张诚摇了摇头:“难办的是太医诊不出什么来。”
这时他们才觉悟到张诚想说的是什么,不由面面相觑了一会:“不会吧……皇上年纪轻轻……”张诚道:“皇上是年轻,但是皇上的兄弟可全都不在了,姐妹里面也只有宁安公主还在世。”
这话含义深刻,张宏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一瞬间宫中几十年无数事情从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年轻的时候正赶上黄锦权重,在嘉靖皇帝身边二十几年,愣是被滕祥压得死死的,后来陈洪上位,依然没他什么好事。如今可算挣出头了,但他实际上是强压过冯保得了现在的位子。如果皇帝有个好歹,太子即位,冯保和太子的情份,冯保在李贵妃眼中的地位……张宏一时坐立难安道:“你也劝劝皇上,别吃那些药了,安心静养一阵?”
张诚叹气:“皇上是能听劝的吗?”
张宏道:“那,你去跟贵妃说说?”
张诚冷笑:“师傅这是忘了冯保是怎么失宠的?”
张宏哑然一会又道:“要不……跟高先生说说?”
这些宫中秘事跟高拱说,性质与透露高仪那件事又大不相同了,后果很难预料。一时间师徒三人都在踌躇,屋中静得呼吸可闻。突然间张诚名下的小监在门外跑来,边跑边道:“师傅,师傅,贵妃娘娘来了!”
三人各自一惊,张诚道:“师傅和师兄先回去吧,将宫门和京营两处都看管好,小心没大错的。”
两人点点头,快步离去,张诚整了整神情,快步回乾清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