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笑笑道:“绝无此意?”
顾宪成强忍羞辱之感,一揖到地:“晚生为谣言所惑,羞惭无极,还请阁部恕罪。”
张居正拿脚点点了点地:“即如此,将你们这联署信拿回去。”
顾宪成心中恨甚,但这时即己泄了气势,先前那份狂劲也再摆不出来,只好垂头丧气地捡了信起来,掉头就走。公堂上一片寂静,待他走出众人视线,张居正吩咐了一声吏员,去礼部将吕调阳请来议事。他回头看向潘季驯,歉然道:“今日这个会议又被搅了,大家先回去吧,我先好生研读一番大作。”
潘季驯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一边絮叨一边收了沙盘,与众人各回自己的衙署。众人走尽后,张居正郁郁地坐下来,端着残茶一饮而尽,不言不动。杂役们原要进来收拾打理,这时都不敢进去滋扰。过了半刻钟,门口似有脚步声踏入,张居正原本以为是吕调阳来了,咳嗽一声,在僵硬的脸上摆出笑容,抬起头来,然而一见逆光而入的清瘦身形,不由心上一颤,起身道:“永亭?你怎么来了?”
冯保道:“成国公跟我说有监生往内阁请愿,问我要不要拦,我没让他拦。”
张居正便知冯保已然猜到自己会如何处置,歉然道:“终究是有愧于你。”
冯保微叹一声:“罢了,事成定局,多说无益。那些监生你要如何处置?”
张居正道:“处罚不过助他们扬名,我今日狠狠羞辱过他,待这桩事传出去便是了。”
他将自己拿捏顾宪成的经过说了一遍,言语中稍有夸张诙谐。冯保笑了笑道:“你倒是好兴致,与这黄口小儿逗趣。”
张居正见他虽笑,眉宇间依然凄凉无限,心中恻然,小声道:“这件事确实是我拖累了你,原本……实不必如此麻烦。”
如果没有清田造成的辽王上告,武清伯府原本就安安稳稳地拿了赐田去抵押给钱庄;如果不是顾全内阁的面子让了一步,海关税银原本就应该全部入内库,作为皇帝的私产,任李太后处置。当初想处处周全,如今却落得各方制肘。“罢了,其实也是我贪心了。”
冯保淡淡道,“从今往后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教训,顾虑太多,反而适得其反。”
张居正道:“你打算……怎么办?”
冯保冷然道:“这次不妨大方些,将银子送去太仓库,过几日便说宫中用度不足,再从太仓库调出来罢了。”
张居正想了想那时工部要开始兴大役,户部必定叫苦,不肯老实拿出这笔钱来。但以冯保这时糟糕的心情,不同意的话,他也委实说不出口,只好道:“便依你吧。”
这时吏员来报,说吕调阳己经来了,张居正跟冯保告罪要去接待吕调阳。冯保纳闷道:“你不是说不追究那监生了么?”
张居正目中隐然现出火气:“我自然不和那小儿置气,只是国子监中谣言四起,礼部岂能无责,自然要好好整顿一番才是。”
冯保摇头:“整治国子监不免要给你招些骂名,我让锦衣卫去查了,若是查到谣言源头,再治不迟。”
张居正冷笑:“这次他们已然骂上了——一事归一事,轻轻放过,教人瞧着可欺,下次依然要拿他们出来闹事!”
冯保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都是事多的时候,也没什么闲话,便匆匆告辞。冯保回去筹谋了好一会,盘算着怎样能从宫中调出两三万两银子给武清伯府,就连皇帝就寝都没去侍候。一抬眼看已然是月至中天,他正打算回自己宫中的下处歇息,却有个相熟的值夜太监过来禀报:“掌印公公府上报信,说家里有至紧要的事,要公公夜里回去。”
冯保瞬间觉得脊背上寒毛直竖,他之前是吩咐过私宅里的家人,若是徐爵来了,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来报知自己。冯保吩咐了侍候自己的小太监,如果明日未归,便说他身子不适,请假去宫外看病了。自己披了件大斗篷,去御厩中牵了一匹坐骑出来,快马加鞭地赶往私宅。到了宅中,门房在门口翘首期盼多时,赶紧扶了冯保下马道:“徐大爷受了伤,在客房歇着,已然去请大夫了。”
“伤得重吗?”
“伤势倒还好,只是几昼夜没歇急行回来的,脱力晕厥了。”
冯保一边询问一边推门进了客房,只见徐爵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打盹,推门声惊得他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张白煞煞的小脸,仿佛受惊的兔子似的。门房赶紧道:“这孩子是徐大爷带来的。”
冯保一眼便觉得这孩子有几分眼熟,但更多的是诧异——徐爵在这紧要时候,怎么带了个孩子在身边?“他是,他是李提督让我带来的。”
徐爵在床上醒上,勉力抬头。徐爵素来说话清脆俏皮,这时却极是虚弱无力。冯保心砰砰乱跳,大步走到他榻边问道:“发生了什么?”
“李提督……”徐爵垂下眼皮,不敢与冯保对视,声音愈发细得几如蚊蚋,“李提督没了……”冯保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天旋地转,人事不知。也不知过了多久,方隐约觉得后脑疼痛,身边有人呼叫,他却十分不愿醒来,盼着自己一睁眼,方才只是一场噩梦;又或许一睁眼,己然过去了十年八年,不必面对这个可怕的消息。但他终于醒了过来,仿佛从无尽深渊中浮出水面,大口喘着气,睁开眼看到那个孩子慌张无措的双眼。一瞬间冯保觉得自己回去了十二岁的时候,常常被周海从梦中摇醒,在他耳边大叫:“冯哥快起来,李监丞要点名啦!”
但冯保很快发现自己躺在客房床上,徐爵偎在圈椅中,门房正蹲在榻边用力掐自己人中。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无从逃避。冯保疲倦地合上眼,两行眼泪沿着面颊缓缓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