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万历皇帝来说,接受献俘的这一日,当真是他有生以来最庄重和荣耀的日子。五花大绑异族形貌的酋首数百人跪倒在永安门前痛哭流涕,盔甲鲜明,人马高壮的辽东将士高呼万岁,呼声如春雷般响起,震得他双耳发麻。若是换了三年前,万历皇帝会被这呼声吓得手足发软,心慌胆战,需要大伴用力握着他的手,才能不惊慌逃窜。可是现在,他不但身量长得更为高壮,也习惯了在一套套繁琐的礼仪中展现帝王威仪,在内心深处,他更开始坚信自己将成为大明的中兴圣君。所以现在他站得笔直,镶宝缀金的衣冠不再显得过于沉重,早起的倦意,久站的疲乏全都无影无踪。他亲自宣读嘉奖李成梁与辽东将士的圣旨,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饱含真情。将王杲押去西市后,李成梁与数名有功将士,被请入宫中赐宴。皇帝亲自举杯相劝,大臣们以张居正为首,亦入席相陪。这种场合,不论多大的官儿,都是酒盏稍一沾唇,表示承受了皇家恩泽便是,只有李成梁毫不含糊地喝了个底朝天,连道好酒。皇帝甚喜,说要赐他几坛御酒,李成梁当即俯身拜谢,只说辽东虽然寒苦,他呆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贪图京中的好酒,远比辽东当地所酿香醇。他还特意说到张居正请他喝过绮风阁的好酒,多年以来,念念不忘。李成梁这番举止,几乎完全符合皇帝对“勇将”的认知。戚继光驻在京郊,觐见皇帝还是比较频繁的,但他是个谨慎小心的性子,很多时候比文官们还讲究礼数。皇帝虽然对他甚是尊重,但心里不免觉得他少了点儿威武之气。皇帝毕竟年幼,见识有限,人不可貌相这件事,他如今还难以有所体会,被李成梁拿些憨言壮语一哄,便轻易地失了戒心,认定李成梁是个粗野无心计的福将。这时想到此前刘台奏章上参他杀良冒功之类的事,愈发觉得纯是无稽之谈。他不由又稍稍有些遗憾,李成梁若是文武双全之辈,成就岂不是更难以估量?冯保和张居正在一旁看着,不由对视一眼,摇头暗笑,但也去掉了一桩心思。赐宴结束后,冯保陪着万历皇帝回内寝。皇帝一路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直至洗潄后躺在床上,依然兴奋莫名。“伴伴,你说这次给李将军封赏什么好呢?前几日,我说要再给李将军升官儿,你们都说不可,为什么不能让李将军做大都督呢?”
冯保微笑道:“大都督一职,久已不授,如今要破例再设,只怕朝野议论纷纷,反而对李总兵不利。”
皇帝不甚明了:“为什么呀?即是兵制上有的,朕现在重新授职就不行吗?”
冯保道:“眼下所有卫所军、募兵的管辖都各有其人,辽东兵马已然全归李总兵统帅,总不能要给他授大都督,就将别处兵马也调来与他。若是不动兵马辖权,那么是都督还是总兵,又有什么分别?又何必多费这一桩事?”
其实明初兵制与现在相比,最大的区别是调兵,练兵,粮草调配的职权被分割开,武将只有战时用兵之权,其余权力皆归兵部,或者在督抚手中。年深岁久,便是总兵官一职亦多由进士出身的文官担任,许多年来除了戚继光和李成梁两个,其余武将都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勇夫罢了。这一套体系发展至今,已然根深蒂固,很难为了李成梁一个人特意打破各种权力的界限,更何况李成梁这个人,实在不能令人省心呢。皇帝听了一时反驳不得,愀然不乐道:“那李将军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朕当真只能赏他一坛子酒不成?”
冯保失笑道:“皇上前阵子刚学过我朝职官的,莫非忘了虽然不能加官,却可以加衔加爵不成?”
皇帝方恍然:“伴伴说的对,那朕应该给李将军赐个侯爵?”
冯保道:“王杲还有儿子逃了出去,土蛮亦未曾尽数降伏,眼看着辽东还有好几年的仗要打,李总兵还会再立大功,封侯不妨留待将来,这一次,就先给他加个太子太保衔如何?”
皇帝连连点头道:“伴伴说的是,朕可以安心睡了。”
皇帝嘴上说着要好好睡,其实整个人还兴奋得翻来覆去,兀喃喃道:“伴伴,父皇要是看到今日,必定会夸朕的吧?”
冯保给他掖了掖被角,小声道:“这个自然,只是先帝还在,怕是会觉得皇上小小年纪,身负重荷,太过辛苦。”
皇帝嘴角勾起一弯笑容来:“父皇自己懒散,也特别心疼朕,不过朕现在己经长大了,朕不怕辛苦,朕要重新振大明雄风,扫平四合,完成太祖成祖皇帝的心愿!”
他又翻身过来,抓着冯保的手道:“请伴伴和张先生帮朕成就大业,朕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
冯保放下帐帘,燃了一炉香,小声道:“时候不早了,皇上早早歇下吧,明日可是要开讲经筵呢。”
皇帝撒娇:“伴伴给我弹个曲子吧,好久没听过了。”
冯保无奈,命侍女取过琴来,给皇帝弹了一支安神助眠的《静夜思》。一曲终了,万历皇帝终于发出均匀的鼻息,冯保这才招手,让宫女们过来悄悄收拾起琴案,自己退了出来。冯保回到自己在乾清宫旁侧的小院里,服侍他的小监禀报:“先前锦衣卫刘提督派人来捎过信,说有紧要事奏报。”
他又补了一句,“刘提督说他今日亲自在东华门外值守,公公若是有空,多晚过去都行。”
冯保皱了皱眉,想着明日还有许多事,不得分身,便换了衣裳,往东华门外去。值夜的锦衣卫见到他来,显然是得了吩咐,将他请去金水河畔更衣歇息的小亭中。刘守有倚着栏杆打盹,听到脚步声便警醒过来。冯保递了杯凉茶给他道:“什么紧要的事,你巴巴地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