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女心知说错话，哭得梨花带雨，只不肯走，冯保唤了两名婆子过来，将她拖了出去，吩咐锦衣卫道：“你们严密看好了她，送她回去家中去，不得让她在京里乱跑。”

锦衣卫们有些不明所已，这么一个弱女子能乱跑到哪里去？那日元宵节凤仪楼窗外，纵身直上舞狮队顶上的小丫头。惊鸿一瞥之时，冯保并没有记住她的样貌，还是看她的户籍时，恍然联想起来的。这不过是半年时间，她却似脱胎换骨，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大兴农户在年节时进京城舞狮耍龙赚些赏钱本是常事，但都是些青壮男子，极少有带着这么小的女娃出来抛头露面的。她身手利落，应该是从小学武戏打下的底子，必定出身乐籍。那日冯保带了三名内侍两名锦衣卫护从皇帝去市井间“与民同乐”。知道皇帝与这小丫头一面之缘的只在他们中间。这五个人就算个个都没有别的心思，只要吃酒吹牛时随意一说，落在用心人耳里，也足以滋生出许多事来了。这样一想，皇帝那日跑来西苑似乎也不是突发奇想，或许另有人撺掇。皇帝那日和郑秀女不过是一面之缘，未必能有什么情意留下。但玉熙宫一见，却又大有不同了。如今纵然是借着太后的话将郑秀女撵了出去，但回头如何安抚皇帝，又是一桩极为难的事。冯保之前也犹豫了很久，但——令皇帝一时失望，和后宫里面来了这么一位背景难测的宠妃之间，他最终决定选择前者。冯保自己最清楚，他此前被穆宗厌弃，后来却得以翻身，追根究底是因为他得到李太后的信任。他绝不给旁人这种机会，在年轻的万历皇帝宫中，重新上演这一幕。中秋前日，冯保奏请两宫太后往西苑选秀。陈太后虽然平时并不出慈宁宫，但这样的大事，还是要请她出面的。李太后携万历皇帝前往慈宁宫请陈太后，说笑道：“宫里选秀的事，我还没操办过，少不得要请姐姐出面主持，省得让人瞧了笑话。”

“你啊，就是瞧不得我清闲，”陈太后嗔笑了一句，又转头看向皇帝，“不过这是咱们皇帝的大事，我也少不得前去看一眼，好给皇帝挑个称心可意的皇后出来。”

皇帝的脸瞬间就红了，平素甚是伶牙俐齿的，这时只是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挤出几个字来：“全凭母后做主。”

李太后心里却搁着一桩心事，这时寻了个由头将皇帝支走，私下跟陈太后抹着眼泪道：“我出身卑寒，比不得姐姐在家中便畅读经史，这几年帮皇帝料理国政，委实吃力，战战兢兢，如同担着万斤的担子，许多事情都只能马虎着处置了，也不知将来到了地下，有没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陈太后忙道：“哪有此事！我虽然不太出宫，但也听人说如今国家诸事清平，比起先帝和世宗皇帝那会好太多，妹妹若是没脸，却让那父子二人如何？”

李太后忍不住一笑，想了想那对父子，也轻松了些，但还是道：“我一直严加管教皇帝，只是他毕竟年幼，大婚亲政以后，未必还服我管教，所以我便想着，这皇后，一定要挑个能管束到他的。”

陈太后这时方明白过来，李太后是委婉地劝他，不能以皇帝“称心可意”为标准选皇后。“妹妹这么想倒也没错，只是皇后毕竟是臣，你我做后妃的时候，也未必劝得住先帝。”

李太后叹了口气，“若是帝后不睦，宫里愈发事多。”

李太后只好将郑氏的事向陈太后明说了：“今日皇帝见不到那郑秀女，想必心情不快，但皇帝将要亲政，总不能让他的后宫之中，尽住着这些居心叵测的女人！今日皇帝若是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还请姐姐帮我规劝他一二。”

陈太后方明白过来，皱眉道：“冯保平日看着十分精明的人，怎么这件事没早早发觉。”

李太后苦笑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宫里各怀心思的人太多，也不能处处看得住。”

陈太后并不觉得李太后选儿媳妇的思路正确，但她早把自己当作方外之人，劝过一句，李太后不听，她也就算了，只点点头道：“那照着妹妹的意思选吧。”

两宫太后携皇帝，各具仪仗，浩浩荡荡到了西苑。冯保在西苑门口迎接，给三位主子换了轻便小轿，抬到了万寿宫正殿。两位太后在正殿须弥座上落座，皇帝坐在李太后下手的位置。经过这大半个月的礼仪学习，三十多名秀女又有七八名被淘汰掉，早早领了份赏赐回家。现在留下来的只有二十五位，分作五批静候，冯保唤到名字的，一批批走入殿中觐见。李太后和陈太后面含微笑，逐一问她们名字家世喜好，看着她们绯红的面颊，略带稚气的声音，时不时对视一笑，不无感慨地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光来。在每批秀女退下后，两位太后都小声品评一会，觉得这个长得甚美，那个说话口齿伶俐，各有各的好处，恨不得全都留下来才好。而冯保却清楚地看到，皇帝一开始眼神闪亮继而焦急皱眉，最后一批秀女入殿后，他又是诧异又是不解，骤地将目光盯在了冯保脸上。他嚅动着嘴唇，似乎忍不住想抓住冯保吼叫出声。冯保佯作不知，躬身道：“不知两位娘娘，皇上意下如何？”

陈太后道：“你将名牌再拿上来，我们姐两参详一会，皇上若有中意的也要说出来。”

皇帝垂首不语，殿中众人只道他害羞，纷纷窃笑。陈太后故意逗他：“皇帝若是不说话，那我们姐俩可只能乱点鸳鸯谱了。”

皇帝闷闷地，听着两位太后在那里小声商量，不一会圈点出两人都甚是钟意的十名秀女，照惯例，这十人里面有一位将册立为皇后，另外九人将在大婚后入宫为九嫔。十名秀女的名牌被拿了出来，李太后道：“冯保，将名牌拿去给皇帝过目，皇后还是让他自己定吧。”

冯保用托盘托着十张名牌，来到皇帝面前。皇帝的目光在秀女的姓氏籍贯上扫过，满眼茫然。“请皇上定夺。”

冯保小声道。“只能这样了吗？”

皇帝用只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喃喃道。冯保听着他声音里面似有哭腔，心中一时也不忍，但还是重复了一遍：“请皇上定夺！”

皇帝的手颤动着放到托盘上，有一个瞬间，冯保觉得他会愤然将这只托盘整个掀掉，大吼一声：“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但最终，他喘着气，看也不看地抽了一个出来，“砰”的一声，扣到了其他名牌上面。这一扣颇用了些力气，冯保的手不禁往下一沉，这便是皇帝此时唯一能表达他不满的方式了。冯保有些心痛，但心头依然一松，这一关，可算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