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常朝之时直接下旨,在朝官员们无不偷偷地看了眼张居正,感受到辅政时代终结的讯号。张居正却瞥了眼站在皇帝身后、一言不发的冯保,走前一步奏报。张居正因为早有准备,拿出来一本新近编写的《大明会计录》,这是李幼斌等户部要员,将万历初年国家每年支出和收入情况,分门别类,缮写出来,事项无非大小,全都列有具体数目,看起来一目了然。万历皇帝粗粗看了眼去岁的支出,和今年上半年收入情况,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户部虽然有十几万两银子的盈余,但若是下半年突然有大规模战事,又或有水旱之灾,很容易就会花完了。这样一想,让户部拿出十万两银来操办大婚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他不由有些焦虑问道:“总听张先生说,万历以来,国库税入较之嘉靖年前增长一倍有余,却不知嘉靖年间是怎么支应的?”
朝上众官员相视苦笑,最后还是张居正奏道:“嘉靖年前,拖欠边镇官兵粮饷比比皆是,激起兵变无数,就连在朝京官的官俸,亦有数次不能如期支出的……”皇帝听得面红耳赤:“这成何体统!太仓库空虚至此,户部怎么也不想想办法裁撤些不当的开销。”
张居正道:“朝廷有困难,臣子们都俭省些,共渡难关,原是常事。从前那等窘境,也不是一天造成的,总归是手头有钱时只想着花销,遇到灾异战事,便措手不及。臣经历过那些时日,所以眼下虽然国库稍丰,但心中悚惕难安,只想多少有些积蓄,心中才能安定,还请皇上见谅。”
皇帝如今心心念念,便是要超迈先祖,成就一番伟绩,听张居正这般劝了一会,断然道:“正如张先生所言,大婚事项,该俭则俭,太仓库支取三万足矣。”
这是万历皇帝头一回亲自开口处置政事,原来如吕调阳等人对张居正有所芥蒂的,这时便该出来唱几句反调,捧一捧皇帝才是。但这些人毕竟都是清流领袖,让他们出言劝说皇帝奢侈浪费,却是无论如何开不了口的,这时只好一起跪倒,山呼万岁。吕调阳下朝出殿以后,用力甩了甩朝服的袍袖。自从何心隐被迫出京后,他对张居正不满已久,皇帝亲政原本是他一直期待的时机,但如今看起来,张居正这些年的教授,对皇帝的影响是大大超过了他这个礼部尚书的。其实长久以来,他和张居正在教导皇帝上面,一直有着明显的区别。他教皇帝的是传统儒家对帝王德行的要求,张居正却从绘制《帝心图鉴》开始,就更多教授富国强兵的实政。如今看起来,皇帝已然完全被张居正教成了一个醉心于聚敛之人!将来可不是要天下大乱么?他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气,忽然旁边有人道:“吕阁老因何叹气?”
吕调阳回头一看是张四维便随口道:“老夫叹气于如今朝堂之上,不问忠孝节义,唯闻算盘珠子声响,此地非老夫久留之地,不如早早归去。”
张四维笑道:“吕老先生此言差矣,倘若没有算盘珠子响动,户部再支不出俸禄来时,咱们莫非要空着肚子谈忠孝不成?”
吕调阳听他的语气似是支持张居正,十分不喜,便扭过头去。“只是皇上刚亲政,议的头一桩事,就让臣下驳了回来,未免有伤皇家体面。”
张四维却又摇头晃脑道,“皇上这般体恤天下臣民,真是千古难得的圣君。”
张四维这番话皮里阳秋,吕调阳自然听得出言外之意,心中一动道:“刘台参劾某人时,早将这一节点出,可惜皇上却不曾深究。”
张四维神秘微笑道:“皇上恩眷旷古未有,当真羡煞旁人……说起来,明岁是皇上亲政以来的头一科,这大主考,自然非吕阁老莫属吧?”
吕调阳皱眉道:“据闻今年他儿子应试,若是他稍讲体面,也应当回避一二吧。”
万历二年的会试,张居正自己任主考,吕调阳心里也并非全无芥蒂。张四维小声道:“张太岳自己肯定是不能再任主考了,然而……若是另委旁人呢?”
吕调阳谨惕道:“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张太岳有三个儿子这科应试,为人父者皆有望子成龙之心,张太岳岂能免俗。”
张四维神秘微笑。吕调阳眉头情不自禁锁紧道:“这个主考,我争定了!他休想在科场上,行纵情枉法之事!”
张四维甚是满意,他确实听到一些风声,有人试探了几位南京礼部和翰林院著有声望的学士,想让他们主持明年会试。想来不外乎张居正为儿子们谋划。以吕调阳的身份资历,他若铁了心要争这科主考,便是皇帝也不好意思开口教他让出来。但吕调阳是个清静寡淡的性子,向来不与人争权势,对于在朝中经营自己的门生势力也一向没什么兴致,这节骨眼上,总得设法激他一激才好。冯保塞给万历皇帝的那堆奏章,他吃力地看了三日,才看到议论明春会试主考的那份,皱眉道:“吕老先生尚不曾主考过,这次为何不直接委派吕老先生?”
冯保委婉道:“这是下面人依例奏请的,想来便是廷推,吕老先生也是众望所归。”
皇帝却摇了摇头道:“即是众望所归,何必再多此一举?今日进讲之际,吕老先生探问此事,朕已然许了他。”
冯保有心另委他人主持这一科会试,未尝不是怀有些私心,但吕调阳这素来不争不抢的老好人亲自向皇帝开了口,这主意看来是不成了。不过冯保也只是一时兴起为之,他没与皇帝再行争执,将那封自己授意的奏章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