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各项繁琐隆重的庆典行完,总算到了后宫众人期待的听戏看杂耍的时候。万寿宫的戏台早早重新修缮过,王皇后侍奉着两宫太后并一众太妃,老太妃们看戏。眼下宫里还没有别的嫔妃,只有她辈份最小,整日站着为众人端茶倒水。李太后笑道:“今日且辛苦你,过些日子,玉熙宫的那些进宫来,你便轻省了。”
王皇后微笑道:“那可得晚些时日,玉熙宫的妹妹们个个千伶百俐,进了宫来,母后必定嫌弃奴愚钝,不要奴在身边服侍了。趁着她们还没来,倒教奴好生与母后,太妃们亲近。”
众人无不大笑,都赞李太后这次挑到个称心可意的儿媳。直到《牡丹亭》开锣后,众人才安静下来听戏。前几年宫里只听过《游园》那一折,当时已深为倾倒,这次玉梅班拿出看家本事,将钟情少女死而复生,阴阳相聚的故事唱得丝丝入扣,步步惊心。皇帝起先在宴请外臣的席面上坐着,听众臣做了许多首文藻华丽却空洞套路的贺诗,渐有些不耐烦。他本来也是个好戏乐的,听到宫眷们那边戏已经开唱了,不由心痒难耐,便以侍奉太后为名溜了出来,只留了冯保继续在外臣们这边招待。他兴冲冲走到戏台附近,忽然听到一段琴音独奏,不由停下了脚步。皇帝自幼常听冯保抚琴,于琴音鉴赏上本是行家,这一段琴弹得固然不错,但作为玉梅班的琴师来说,又似嫌稚嫩了些。他心想:“玉梅班这次怎么带了个新手琴师过来?这琴弹得虽然不算极好,可为什么,朕竟有些相熟?”
这时台上只能看到小倌们在那里唱得摧心裂肺,乐师们却都隐在彩棚的帘布之后,满座宫眷们听得如痴如醉,抹着眼泪,除了全程顾不上看戏的王皇后,谁也没注意到皇帝过来。皇后原本想上前迎接,没料到皇帝却扭头向着乐师的棚子里看去。彩棚中光彩甚是昏暗,琴师垂首抚琴,看起来身形样貌都甚是稚小,竟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这时是她独奏,其余乐师停了手中的吹拉,凝神静听,看到皇帝进来无不诧异,欲起来行礼。皇帝摆了摆,让他们照常奏乐,自己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走到了少女身边。那少女终于弹完这段,似乎察觉到身边有人,猛一抬头。漆黑的发辫从她面颊边滑落,她的容光如一朵白莲花在深夜幽潭上静静开放。皇帝屏住呼吸,盯到她漆黑的眼瞳深处,再三地确认了,这就是他曾经以为遗失的所爱。皇帝颤声在她耳边道:“这一幕的琴曲是不是没了?”
少女声如蚊蚋:“本来还有的,但……没了也就没了吧。”
皇帝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拖走:“朕有话跟你说!”
皇帝一时冲动地将郑氏拖了出来,茫然四顾,却不知去哪里说话才好。虽然这时宫眷们都痴迷于戏台上,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但他身边的内侍,还有戏台边侍奉的人,肯定是看到了。比如张宏这时就表情尴尬,似乎想问又不敢问。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唤他过来:“这附近,有清静的屋子吗?”
张宏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
他唤出张鲸来道:“带皇上去先前给尚太妃更衣的那间屋子。”
皇帝想了想又道:“你去找个琴师……就找乾清宫的那个张诚吧。”
张宏难掩激动:“奴婢遵旨!”
张鲸带着皇帝和郑氏往万寿宫暖阁中,这里离戏台甚近,却又有几重门户阻隔,将门窗合上,戏乐声如游丝传来,这小小隔间,便仿佛与世隔绝,此时只有皇帝和郑氏安静地彼此打量。或许是尚太妃更衣时用过香脂,隔间里有淡淡的香氛弥漫,在他们口鼻间凝结成一团,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你,你是怎么来宫里的?”
皇帝终于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奴家来见皇上的。”
郑氏说的极是爽脆,没有半分犹豫。“见……朕?”
皇帝有些吃惊。“对。”
郑氏大胆地抬起头直视着他,“前年元宵,奴家蒙受皇上重赏,便生了这个心愿——奴家一定要到皇上身边来!”
皇帝的脑海中嗡的一声,一时只觉得眼前五色迷乱,他迷迷糊糊地抓住郑氏的手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