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有谈一谈的机会吗?”
古色典雅的茶室里,菅原武之跪坐在木桌前,面对眼前人那诚恳而真切地发问,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也许是为追溯几百年前的古典氛围,这间茶室里没有任何电气设备,茶室左侧的推拉门此时正敞开着,借以些许月色照明。 茶室墙壁周围挂着灯笼似的烛灯,透过薄如蝉翼的覆纸,映出点点火色焰影。 “真的很抱歉,这件事并不是我能做主的。”
菅原武之双手横握住大腿,朝着桌对面的人鞠躬致歉。 或许为了表现歉意之深,他的头几乎就要撞在桌沿上了。 菅原武之再怎么说,也是菅原家的次子,虽然不像长子菅原文和那般开始能够逐渐接管家族事业,但得益于家族背景之雄厚,他在日本的社会地位也绝对不低。 能让他摆出这般谦卑姿态的人,整个日本也找不出多少个。 而斋藤拓也作为日本阴阳棋研究院的现任院长,倒正是这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位。 “那能不能麻烦你,暂时先把棋研院的意向转告给他,看看有没有商谈的余地。”
斋藤拓也说话时,那发白的胡须也随之抖动起来。 斋藤拓也今年已经五十七岁,曾经也是日本的名誉段棋手。 不过他在两年前已经正式退役,正式成为日本阴阳棋研究院的院长,负责阴阳棋相关的研究工作以及阴阳棋新生棋手的培养。 在他任职的这两年来,阴阳棋新生代棋手可谓如海潮般不断涌出,这几年的新生棋手数量是呈高速上升趋势的。 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斋藤拓也怎么都想不明白,在一年六百多位新晋职业棋手的欣欣向荣的时代,能够成功从一段晋级到二段的棋手却不到10%。 甚至这两年共计一千两百位一段棋手里,目前最高段位的棋手也仅仅爬到了五段。 日本新生代棋手遇到了多而不精的困境。 这叫斋藤拓也如何不头疼,他费尽心思地想要挖掘有潜力的新生棋手,同时不断加强各个棋社对新生棋手培养的教育工作。 不过就在昨天晚上,斋藤拓也的朋友给他带来了个好消息。 地下棋台出现了一个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新棋手。 在龙炎棋台只身同时对位八名棋手,十五分钟占尽全局上风,二十六分钟八人全斩。 并且经过多方核实,那天晚上的比赛并没有作假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那名棋手是真的在正面同时击败了八名对手,而且是以全程保持绝对压制的姿态夺得胜利。 这叫斋藤拓也如何不高兴,他当即派人找到那个棋手的经纪人,立马在第二天就以棋研院院长的身份,亲自约见了对方——也就是菅原武之。 可商谈之下,斋藤拓也原本喜悦的脸色也逐渐变得沮丧起来。 那位叫做死骑的地下棋手,坚决拒绝与棋研院的人员往来,并且称绝不会参加职业联赛。 “这……我只能尽力而为,可结果如何,终究还得是看他的想法。”
菅原武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京极哲也是他的偶像棋手,对于他的想法,菅原武之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违背的。 好不容易能够重新看到自己喜欢的棋手再次站在棋台上执棋而战,如果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导致他又一次放弃下棋,菅原武之可不想发生这种追悔莫及的事情。 “而且我得先跟您说清楚,他本人的态度是很坚决的,所以就算我去说了,最终结果也大概率是失败的。”
为了防止斋藤拓也抱有太大的希望,菅原武之不由得补充了一句,好降低他的心理期待。 “就没有什么办法提高成功的概率吗?”
斋藤拓也还是不想放弃有着如此才能之人。 那可是一对八的对局啊,能在那种情况下打出稳定压制的棋手,如今全日本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 而且根据那些败北棋手和观众们的猜测,从对方的手指和身材可以粗略判断,那位叫做死骑的棋手一定年纪不大。 求贤若渴的斋藤拓也怎能放过这种机会,要知道日本上一次出现这种足以惊艳世间的棋手,还是三年前的京极哲也。 当时的斋藤拓也正值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年,他本来是打算等到京极哲也晋级名誉段选手之后,自己再同步退役,以此完成历史的交接。 可没想到那小子在晋级赛上乱下一通,打出了历史级别的最差战绩。 这件事情在当时轰动极大,无论是谁都对京极哲也的行为极为厌恶,甚至有不少人叫嚣着要让他永远不得踏入棋坛。 这让斋藤拓也不得不在棋坛里多打了一年,毕竟新生的天才棋手刚刚闹出这种丑事,自己作为名誉段棋手又立刻宣布退役。 谁知道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媒体记者会怎么揣测棋坛,反正不看好日本棋坛未来、对日本棋坛已经彻底失望之类的帽子肯定是会扣在自己头上。 而这位死骑的棋力,甚至可以说是在当年的京极哲也之上,如果他加入职业联赛,势必会吸引更多有天赋的新生代棋手。 并且有着这种级别的棋手作为榜样,其他棋手也会更努力地钻研棋技。 所以斋藤拓也无论如何也想要让他加入职业联赛,成为一名正规的职业棋手。 而菅原武之却始终一言不发,他别扭地喝下茶水,只是沉闷地摇摇头: “可能性真的不大,不管做什么也提高不了成功率。”
“那,如果说他能参加职业联赛,我们会请源相英先生作为他的亲授导师呢。”
实际上,斋藤拓也并没有一定能请得动源相英的把握,他只是搬出这位源氏昔日的光荣,希望能够打动对方。 毕竟源相英可是近时代的最强棋手,如果不是后期棋力有所下降,被绫小路隼人后来追上,源相英也是极有可能成为第三位封圣的棋手。 “没用的。”
菅原武之还是摆摆手。 他在想,要是斋藤拓也知道自己搬出的源相英,正是对方当年的亲授导师,该是何种心态。 “他在地下棋台打比赛,不就是为了钱吗,你跟他说,钱的事情是最好商量的,我们给的肯定不会比地下棋台的金主少。”
斋藤拓也又一次搬出金钱来作为条件。 不过这一次,他倒真是有底气说自己给得肯定比地下棋台多。 毕竟棋研院的背后,可是日本阴阳棋商业协会。 “斋藤先生,您的意思我一定会向他传达,但是,还请不要对这件事抱有太大希望。”
“是吗……” 斋藤拓也见到菅原武之始终都保持着这幅态度,也开始明白对方也许真的不想站在职业联赛上征战。 他举起茶杯,扭头看向一侧敞开的门外。 月色冷清,秋风瑟瑟,茶室外的庭院里,不时传来落叶划过的声音,万籁俱寂。 “难道说,日本的棋运,真的要就此衰落了?”
饮下苦涩的冷茶,斋藤拓也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想当年,京极哲也以不死的黑骑这一名号出道,成为举国瞩目的天才棋手,再加上他那姣好的面貌,引得无数年轻人关注起阴阳棋的职业联赛。 本在走下坡路的职业联赛重新焕发新机,一度在京极哲也参加名誉段晋级赛时达到巅峰。 那场晋级赛声势浩荡,在棋研院的推波助澜下,举办了无数赛前的采访、预测等活动,将其关注度拉到最高。 那段时间里,全日本都在谈论着京极哲也将会以何种姿态成为最年轻的名誉段棋手,就连地铁上都贴满了那场晋级赛的宣传海报。 可本该一路高升的日本棋坛,全被京极哲也的糟糕表现给打破了。 外界对他、对京极家、对棋研院、乃至对整个日本棋坛的声讨至今还未消停。 那些狂热的观众们并不是阴阳棋的粉丝,而是京极哲也的个人粉丝,他们中有部分人认为京极家和棋研院长期对京极哲也进行压迫,强迫他每次比赛都必须赢下。 还有人说京极哲也这个天才棋手是日本棋坛捧起来的,目的就是吸引年轻人关注阴阳棋的职业联赛。 不了解棋坛的人在媒体的炒作下,会认为那场晋级赛的失败是京极哲也对压迫做出的反抗,而了解的人则认为京极哲也的行为无疑是毁了日本棋坛。 自那以后,尽管凭借高升的关注度不断有新鲜血液加入棋坛,可日本的新生代棋手却一直面临着难出高手的问题。 这三年来,日本棋运无疑是在走下坡路的。 “总之,我会尽力去说服他的。”
菅原武之见到斋藤拓也这幅落寞的模样,不禁说道。 其实他本人也希望看到京极哲也再次重归棋坛、洗刷耻辱的。 不过这是他的私心,在面对京极哲也本人的意见时,他不会对私心有所偏袒。 “那就拜托你了,菅原先生。”
斋藤拓也说这话时,似乎是把日本棋运赌在了菅原武之的身上。 而菅原武之也感觉到了这份意味,只得连连点头,随后自顾自地喝起闷茶。 等送走菅原武之,斋藤拓也独自坐在茶桌边上,他给自己倒了茶后,又重新取来新的茶杯,斟满茶,缓缓推到对桌。 秋风吹了进来,将漂浮在空气中的茶香吹得四溢。 斋藤拓也坐在竹席上一言不发,像是在等着人。 不知多久过后,走廊外传来轮子碾过木板的声音,还有几道稳重的脚步声。 斋藤拓也这才转回身子,茶室另一侧的木门被拉开。 白樱般的身姿即刻映入眼帘,轮椅上的扶手擦得发亮,在烛灯下泛起闪耀的色泽。 “源小姐。”
斋藤拓也面带微笑地看着来者,即刻便站起身来走到源竹羽身边,正准备从西装革履的保镖手上接过轮椅的推把。 “不必了。”
比雪色更要皎洁的手腕轻轻举起,谢绝着他的好意。 保镖望着斋藤拓也,略带歉意地鞠躬,接着把源竹羽推进茶室里,在斋藤拓也的对桌停下。 接着,斋藤拓也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等到保镖离开,把木门重新拉上以后,他才意识到这木桌似乎不够高。 他已经让茶室安排了最高的茶桌,可源竹羽坐在轮椅上,这茶桌的高度还是有些低了。 “我来时已经喝过茶了,多谢斋藤先生。”
源竹羽白眉之下的眸子窥见了他的想法,当即开口说道。 “今晚谈棋,茶不重要。”
说罢,斋藤拓也把自己桌前的茶杯移到一边。 “那就请斋藤先生有话直说吧。”
源竹羽眨了眨眼,平静地说道。 “深知源小姐平时对棋局有所钻研,我最近也是得到了一份录像,想请源小姐帮忙看看。”
说着,斋藤拓也从旁边放着的包里取出平板,随后递到源竹羽手上。 “只是这份录像不允许公开,只能请源小姐到这边亲自来看,看完以后,我也不能让源小姐带走录像,还请理解。”
“明白了。”
源竹羽接过平板,有些好奇这份录像为什么如此保密。 “在看录像前,我得先告诉源小姐,这棋局有一项特殊规矩,那就是有棋子离场时,双方交换执棋方,其余规则都与正统联赛一致。”
“也就是说,走棋方不改变吗?”
“是的。”
“原来如此。”
源竹羽听着从未耳闻的规矩,不禁来了几分兴致。 她并不知道地下棋台这类存在,在她的印象里,根据源相英的说法,一切与正统联赛规则不一致的棋局,都是乱棋,没有学习的价值。 所以她也从未接触过这些乱棋。 “不仅如此,这份录像一共有八场对局,但都是出自同一场比赛。”
“什么意思?”
源竹羽抬起眸子问道。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以一敌八的对局录像,至于哪一方是一,那一方是八,我想源小姐看了录像以后,自然会明白。”
“我知道了。”
源竹羽倒也没有多问,只是对这录像更好奇了起来。 随后,斋藤拓也便退出了房间,留源竹羽一人在里面复盘。 他让源竹羽来看这份录像,是有些事情想让她确定。 从这份独家流出的录像中,斋藤拓也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的棋路。 在复盘的时候,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叫做死骑的棋手,棋风之中,有着京极哲也当年的韵味。 可他这两年忙于棋研院的工作,都没什么时间钻研阴阳棋。 棋技已经大幅度下降了,对于棋路的研究也变得生疏起来。 而源竹羽作为历史上第一年轻的九段女棋手,棋力自然不必多言。 但更重要的是,源竹羽是全日本唯一一位能打出京极哲也当年棋风的棋手。 换而言之,源竹羽绝对是全世界最了解京极哲也棋路的人。 尽管斋藤拓也自己也认为他的猜想很离奇,可为了日本棋运的未来,他也忍不住想要去验证一番。 死骑。 不死的黑骑。 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而这一切,都得交由源竹羽来定夺。 秋风再次钻进茶室里,烛光掠过源竹羽那比月色还要皎洁的脸,像落起剪影似的。 “是你吗……” 樱唇轻启,细微的声音夹在秋风里,消匿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