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饭庄的项目,打一开始就是我的主意,有劳各位捧场。在座的各位能这么信任我,帮着我把这项目争取了下来,还一直陪着我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感谢各位啊!”
宁卫民停顿了一下,先表示了一下场面上的客气。 该做的姿态总要做一下的,这是必须的程序。 否则身为一个年轻人,他下面说的话恐怕就有轻狂之嫌,不会受到欢迎。 “这两天,我们大家一起去实地考察了一下两家经营宫廷餐饮的饭庄情况。确实,发现我们和人家比差距较大,可这并不打紧。”
“因为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嘛。哪怕暂时解决不了,也能让我们更清楚的看到自己的不足,才能去想对策。”
“所以无论怎么样,颐和园听鹂馆和北海仿膳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较好的样板模式,让我们能更全面的看待自己,这样才能尽力扬长避短,把项目做的更务实。”
说到这儿,宁卫民再次停顿了一下,这是为了给大家留下点儿思考的时间。 跟着才打开天窗说亮话,真正去陈述客观。 简短截说,宁卫民是认为仿膳和听鹂馆两家饭庄比起他们来,优势主要在于四点。 其一,就是房屋建筑的规制与格局。 无论是听鹂馆还是道宁斋、漪澜堂,因为都是旧日清皇室日常消遣居住的场所。 房屋的属性,天然就是考虑舒适和华美为主。 是既宽绰,风景又秀丽。 这一点,别说北神厨比不了,就是天坛之内可供帝王祭天时驻跸的斋宫也得低头。 不为别的,临时使用和长期使用完全是两回事。 其二,就是房内古董家私的摆设铺陈。 这方面,道理和第一条几乎是一样的。 听鹂馆和漪澜堂、道宁斋,任何一处留存下的家具和摆设,瓷器和字画,其价值都不是天坛里的旧物可比。 何况两家饭庄开办了许多年,国家也一直在尽力为他们提供文玩摆设,丰富这两处的文化内涵。 不夸张的说,到目前为止,两个饭庄俨然成了两个小型博物馆啦,一大半都是真玩意。 而且上至房屋藻井彩画,下至桌椅板凳。 大到戏楼门窗,小到餐具碗碟,样样精美。 这样的底蕴,即使是宁卫民他们不惜斥巨资追赶,也不是短期内能追上的。 其三,就是宫廷御膳的名目噱头和菜色。 要知道,听鹂馆和仿膳饭庄都是打民国时就开始对外营业的。 建国后,两处又在政府的促进和帮助下,对大量宫廷饮食资料进行研究,逐步完善了宫廷饮食体系。 甚至于能把湖光山色的自然景观利用起来,直接用河鲜活鱼现杀现卖。 可以说,如今这两处饭庄不但拥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独特的御膳名目和菜肴特色,也培养出来了相当雄厚的厨师力量。 以至于旁人只能效仿,只能崇敬。 谁都得承认,他们就是宫廷菜当之无愧第一和第二。 其四,就是综上所述,全部这些优势汇集在一起,导致这两家饭庄名满京华,甚至享誉海外。 别说京城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许多在外国流传的华夏美食书籍和纪录片,也几乎都有这两家饭庄的名字和其代表菜。 那都是名气大的好处,有人主动给做免费的广告啊。 所以在游客的客源上,这两家饭庄可是占足了便宜了。 来华的外国人,有许多都是奔着这两家饭庄而来。 那么作为新办的饭庄,想要从中分一杯羹,与之比肩,实属不易。 在陈述这些的时候,宁卫民的语气和平常一样淡然稳定,就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样。 大概也正因为他是以这样坦荡洒脱的态度。 哪怕他这番言论,是直接把己方的短处和对方的优势,毫无遮盖的罗列了一遍。 说得比刚才在座的这些人直接得多,也详细的多。 但在座的都自持身份,不愿在气度上被一个年轻人比下去。 无不在耐着性子在听,情绪保持得都相当稳定。 这样一来,气氛已经不像会议最初那样呈现出满满的悲观和消极了。 反倒能够让人理智的去思量,大家也就逐渐都感觉到了一点——宁卫民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自曝其短,大概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只听话锋一转,宁卫民真的开始挑动大家的神经,触碰到人人期盼的兴奋点了。 “不过呢,在我看来,听鹂馆和仿膳饭庄虽然优势明显,可反过来这些优势也会对他们的经营方式造成一定的限制,甚至是拘束。我认为换一种思考方式,倒是可以为我们的经营方向提供了指引。我们大可以从他们的不足之处,作为我们的突破口……” 这话,其实正是大家伙想听的。 可问题恰恰在于宁卫民的口气有点太大了。 现场就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像这样一个全没相关经验的小年轻,居然敢挑两家行业魁首的不是。 那岂不是有点太胆大包天,自不量力啦? 于是,大家实难保持镇定。 或张大了嘴,或是瞪大了眼,不约而同都发出了感叹词。 “嗯?”
“啊?”
“哦?”
好家伙,会场仿佛一下改了动物园。 人人都不会说人话,全都只会叫唤哼唧了。 好在宁卫民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一点没被干扰。 他就跟没事人似的,还是坦坦然的讲了下去。 这也就让现场无论听的,还是说的,都避免了由这次失态所带来的尴尬。 只听宁卫民说道,“咱们就先说说人家在房屋上的优势吧。房子好不好?肯定好,雕梁画栋,游廊抱厦。但太好了,也就成了负担了。这样房子本身就是文物,必然得好好保护,那还能充分加以利用吗?顾虑当然就多。这就导致办大型宴会很难。”
“别看他们随便一家都是五百多人就餐的规格。可百八十人的宴会,他们办着都费劲啊。就因为房屋格局限制了,漪澜堂和道宁斋这样的房屋,原本几桌就只能几桌。因为房子是有碧纱橱、门窗和大件家具的,他们当然不能像使用普通房子那样搬开这些东西,随意利用空间。”
“而且他们的周边没地方了,也就更别提扩充、加盖,弥补空间的不足了。甚至他们都没办法按照客人的特殊需求布置现场,谁也不敢动房子里面的布置摆设。从功能上来讲,这饭庄不能办大型宴会,是不是差点意思?”
还别说,有一说一,宁卫民的论调倒是有点辩证法的意思。 大家这次没惊叹出声,可也忍不住互相对视了几眼。 人人都变得饶有兴致了些,互相流露出的神色,一下子就让现场达成了某种共识。 尤其乔万林的上司,这位姓金的处长大人还挪了挪屁股,很有点要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的意思。 不用说,这就是对宁卫民的一种肯定。 把大家的反应收于眼底,宁卫民心里当然会很欣喜。 他也就有了更多的自信,来继续阐述观点,分析局面。 “那些房间里摆的东西也一样,古董、字画、摆件、宫灯、屏风,每个都很精彩,每个都有价值,每个都有故事,每个都是精品。可问题是除了刚才已经说过的,东西太多太好会有不便,影响房屋的使用功能之外。关键是从美学角度而言,一样显得散乱无章,小气死板,而且压抑了。”
“我说的这些毛病都是以视觉角度出发的。那些屋子里的各类东西,要单独拿出来每一个都那么美,耐看。可放一起未免就互相影响,让人眼花缭乱了。其实这不奇怪,因为过去皇上也没摆过这么些的东西,毕竟过去用不着都摆上饭桌啊。再加上后来又有不少各处搜罗来的东西,原本就不是这里的。那过犹不及,凑一起还不热闹,不拥挤吗?”
“我们国人尚红,红是最刺激的颜色,皇室又用明黄,最鲜亮的颜色,再加上硬木的颜色,翡翠、浴室、玻璃、宫灯、各色瓷器,那多少种颜色。也就没法有个统一视觉概念了。显得太传统,太琐碎了。以至于听鹂馆和仿膳都没能突出自己的特色,单看屋子里,感觉都差不多。”
“再加上不少东西都是老物件,过去人的审美又是委婉的。这些东西制作虽精,虽贵气,却不鲜亮。于是阴冷,压抑感也就分外突出。说白了,怎么都显得不干净。要说句夸张的话,让我都觉得有点阴风嗖嗖,闹聊斋的意思了……” 这番言论牵涉到审美问题,应该说是比较虚的。 而且由于这个年代国内还没有“CI设计”的概念,国人很难充分理解宁卫民所阐述的企业形象识别系统的现代商业理念。 所以效果并没有宁卫民所想象的那么好。 像天坛的副园长就不理解的笑了。 “小宁同志啊,你这话我就不认同了,古物古物,如果不传统还算古物吗?多点又有什么不好?你说的散乱无章,大概是你不了解过去人的生活?那都是按照过去皇家起居样式陈列的,这个没错。当然,如果要不放那么多桌椅,也确实要舒服许多了。”
服务局的金处长也开起了玩笑。 “年轻人,不要老看聊斋嘛。看看三国,水浒,多点阳刚气,你就不胡思乱想了……” 这当然引发了一阵带有特殊意味的纷杂笑声。 宁卫民倒也不强求,仅仅解释了一句,就奔下一个主题了。 “怪我没讲清楚,可能让大家误会我意思了,我的意思其实是认为,这样的摆设缺乏相关主题性。打个比方吧,我就在想,如果那两家饭庄,所有摆设的古物,甚至字画,都能跟‘吃’这件事有关,那是不是更好呢?”
然而就这几句话,因为简单明了,比什么都管用。 深受启发的众人不禁再次沉默,又集体深思起来。 “咱们再说说这烹饪上,没错,仿膳和听鹂馆是第一和第二。咱们是小字辈,跟人家压根没法比。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要知道,烹饪这东西是可以学的,可以拿走的啊。”
宁卫民再接再厉又说上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天下厨子是一家。就像金处今天说过的,厨艺有个样子照着来就行。咱们能有这个仿膳和听鹂馆的样子照着学,如果能再有仿膳和听鹂馆的人教咱们,那就是吃现成的。短期内效仿个七七八八是没问题的。”
“可是反过来呢,发掘菜谱,形成系统,研究来源,反复实践和验证,仿膳和听鹂馆却都是下了大功夫的。不知费了多少人力和财力。这么想想,咱们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啊,那能占的便宜,简直太大了。如果咱们继承了对方的技巧,再集中精力继续发掘,或者创作点独一无二的特色菜,满可以在烹饪上站住脚,与他们分庭抗礼。甚至如果能相应改进一下……” 说到这儿,宁卫民有点不好意思往下再说了。 但他流露出那股子“抄作业很开森”的流氓劲儿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把所有人的情绪都吊了起来,再次集体大笑。 此时,就连乔万林都在心里想要嘶叫一声,“妙啊!着啊!”
不用说,这一点是人人都认可,也最有把握,具有较高可操作性的一招了。 “那么剩下的我再说说名气这件事。听鹂馆和仿膳的名头是多年的积累,确实不是短期内旁人可以撼动的。可盛名也是一种拖累啊。因为当惯了老大老二,舒服日子过久了就不爱改变了。专吃现成的了,他们就是龟兔赛跑的兔子,会一直等着我们去追赶。”
“另外,名气大买卖就好,这不用说。可他们的接待能力是有限的啊。咱们在仿膳不是碰了壁嘛。我就发现去仿膳的官员是最多的,欧美客人最多。而且都是大有来头的,像咱们就得溜边儿站。但这也导致了服务员鼻子眼朝天,招待不周。还别说咱们,有几个日本人和港城人,不也受到了冷遇,坐冷板凳等了半天嘛。”
“从客人的角度来说,其实许多人都不会喜欢这种政治挂帅,店大欺客的感觉。这不管是国内来的还是国外来的。事实上外国人也有许多只是来旅游,不是公务出差。那人家花钱了不受重视能乐意吗?外地出差的干部,地方上再是人物,跑这儿也得看白眼。当然会不舒服。这些人就是咱们盘里的菜,是咱们拉走客人的机会啊……” 在座的都是管人的人,官僚习气或许多少有之,但绝没有一个是无能之辈。 听到这里,大家心里已经非常清楚,宁卫民是下真力气做这报告的。 研究调查工作做得充足,分析的情况合理可信。 尽管是建立于对听鹂馆和仿膳的优劣分析。 可这小子还真是眼光独到,居然真弄出了点“可行性”的意思。 只不过,在座各位领导碍于身份,还是不便马上表态。 因为大家还有最后一个顾虑。 那就是能找到可以发展方向是一回事儿,但具体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总得想好了确实可行的办法才好说啊…… 所以现在最迫切的是,大家应该好好碰碰意见,消化一下刚刚接受的信息,也丰富一下彼此的思路,看看能不能列出一些切实可行的着手点。 但没想到,宁卫民又想到大家的前头去了。 这小子的话,到这儿居然才说了一半,他根本就没给大家合议的机会,就又把大家的目光牢牢吸引住了。 “至于我们自己,其实真不用太过妄自菲薄。因为反过来看,我们自身的客观条件,也具备一些独到的优势。我认为,同样是这几点,如果我们能善加利用自身优势,我们的饭庄要办起来,其实不比仿膳和听鹂馆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