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己贴着院外的篱笆墙走,只要她加注意,旁人基本听不到脚步声。 正在交谈的是两个男人的声音,而这两道声音她恰好都很熟悉。 一道年轻飞扬、意气风发,另一道冰冷漠然、却又低沉悦耳、辨识度很高。 院子里摆放着打磨玉石的器具,一些种植着清新蔬菜的藤架,随着苏己再往里走,一张石桌映入眼帘。 比裴淮看到的石桌更加崭新,此刻还没有一点磨损。 两张固定在地上的石凳,男人们分坐于两边。 “淮兄看我新打的石桌可还合适?以后淮兄来我这儿小酌,咱们便可以对酒邀月,吟诗作乐了。”
他对面的男人没有出声,只默默地抬起酒杯,抿了一口,看着兴致不高,整个人都被乌云笼罩,头顶一片青青草原。 苏己这会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乌发垂在宽阔的脊背上,跟苏己送给裴淮那幅画里的人一般无二。 短发的时候看不出来,这会儿长发就很明显了……他发质是真的好! 被浴殿的水浸过后,更加丝滑柔顺。 一个男人为什么会长得这么美? 美到带兵打仗都要带上面具,从不保养也天资过人。 难怪会被她认作是知心大姐姐。 苏己继续往前走,脚步不自觉加快。 那人的侧脸逐渐出现在视野里,今天他佩戴的是降紫色的面具,雕刻着银色的浮雕纹路,跟苏己今天穿来的衣服还有点情侣装。 裴淮手中的酒杯略停顿一下,而后再次送到唇边。 苏己脚步就停在能从侧后方看到他的位置,没立刻上前,压抑着不受控的心跳,缓缓吐一口气。 上一世她离开的太过匆忙,也不知裴淮现在怎么样了,知不知道现世的苏己已经不是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这会儿再次见到几千年前的裴淮,心头情绪重新翻涌。 从前在大商的时候,她从未注意过他,也不知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对自己抱有那样深的情绪。 他小心翼翼地藏着,甚至有些卑微,深情藏在面具后,藏在知心大姐姐的身份后。 全然因为他们一个是大商的怀王,一个是先帝宠妃。 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大商虽然民风开放,但也没开放到这种程度。 “有客人来了,”男人低冷的嗓音响起,打破了一时的安静。 裴淮并未回身,却也感知到了苏己的到来。 而酒过三巡的卞通仍神经大条地憨笑,“客人?淮兄,我这儿的贵客不就只有你一个?”
“我根本没跟别人说过这儿的位置……”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也看到了此刻正站在院门口处的公子……还是姑娘? 这时的卞通比起几千年后要开朗许多,其实长相分毫不差,但看着就像是不一样了,细看能辩出缘由,此时的他,眉眼间是浓浓的少年感,甚至还有些天真烂漫。 而在世间存活了几千年后,任谁也不可能再保持住那份不谙世事。 卞通手里的酒杯停在半空,他在辨认那张有些许陌生的脸到底是谁。 直到下一秒,他怀兄的话直接帮他解惑,也让他下巴差点掉在石桌上! “太妃既然来了,为何站于门外?”
裴淮缓缓回过头,在看到苏己今日装扮的瞬间,向来从容不迫的表情也有片刻恍神,不过怀王到底是怀王,仅仅一秒的失神,便不动声色地化解。 两人起身对着苏己拱手行礼,苏己莞尔,抬脚迈入院内,“怀王好听力啊。”
“怀兄,她就是你让我……” 裴淮一记眼神递了过去,意识到差点说漏嘴的卞通立刻噤声。 苏己看一眼那仅有的两个石凳。 要说卞通这人到底有多抠,就连做石凳也是这样,没打算邀外人来,就连石凳也舍不得多做一个。 “你这儿……没有别的凳子?”
苏己挑眉。 卞通视线从她手腕上离开,“啊,太妃恕罪,小人这套石桌是刚做好的,只打了两副凳子,还没来得及多做……” 他说到一半,注意到淮兄看着他的视线,片刻后反应过来,连忙让出自己的位子,“太妃要不嫌弃,就先坐小人的位子吧。”
裴淮喝掉杯子里的酒,“拿个干净的垫子出来。”
苏己看向他。 “怀兄要垫子做什么?”
这会儿的卞通确实没有现世的聪明,更何况现在还喝着酒,“现在正是炎夏,坐石凳才觉凉快呢。”
裴淮一字一顿,散着冷意,“太妃跟你不同,让你拿便拿。”
卞通一愣,忽然觉出今天的淮兄跟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而苏己也明白了一些事,她笑了笑,用最平静的神情语出惊人,“我怀孕了,所以受不得凉。”
“???”
卞通一口酒全喷了出来,而后又猛烈咳嗽起来。 是幻听!都是幻听! 一定是他今天喝的太多! 他淮兄的心上人、先帝遗妃,竟然!怀孕了?! 裴淮看着溅到石桌上的水渍,收走搭在上面的衣袖,嫌弃地半眯起眼。 而卞通看看苏己,再看看并无明显反应的他怀兄。 看来太妃有身孕这件事……他怀兄还是知道的! 眼下这两位爷卞通哪个都惹不起,明哲保身是上策。 “太妃稍等,我这就去给您拿!”
说完,赶紧离开这让人极度社死的现场! 身为当事人之一的苏己,却是一如既往地淡定,仿佛这件事跟她没什么关系。 “你知道吧,”她一只手搭在十桌边,微偏了下头,她看着安坐于石凳上的裴淮,阳光从她头顶的位置射过来,将她轮廓晃地有些模糊,“我怀孕的事,你知道吧。”
裴淮喝着闷酒,无声默认。 苏己觉得既好笑,又好气,又有点心疼。 生气的是,知道自己怀孕,他竟然就这幅反应,如果是现世的裴淮,一定不会这样。 心疼的是,他这明显是自己在跟自己吃醋,可偏偏苏己没法跟他解释。 看来裴淮并没能跟她一起回来…… 苏己扶额,叹一口气,“所以,三日前,曾深夜召莫太医出宫的人,也是怀王?”
裴淮这次回答了她,“此事非同小可,封住他的嘴罢了。”
卞通快速拿了垫子出来,铺在凳子上,示意苏己坐下,而后又快速回了里屋,继续把自己藏起来。 苏己坐下,“我相信怀王。”
裴淮惜字如金,仿佛注意力已经不在她身上。 可当苏己一时忘了,伸手去拿酒壶时,裴淮却几乎同时就拿走她手前的酒壶,“太妃别忘了,自己已有身孕。”
苏己,“……” 卞通这地方僻静,没有旁人打扰,两人说话倒也方便。 苏己看得出来,此刻裴淮面具后的那张脸很黑,应该是黑如锅底的程度。 但他很容忍她,只要她问话,他还是会回答。 苏己装作今天第一次见的样子,问他卞通谁是。 他说是从前怀王府上的一名玉器师,后来因为一些事,离开了怀王府。 苏己,“只是玉器师?”
裴淮停顿少卿,回说,“亦精通些奇门遁甲之术。”
苏己打了个响指。 果然是这样。 看到她打了个响指的裴淮,“……” “过去一载,”苏己探他的话,“多亏怀王照拂,本宫才能在后宫休养生息。”
裴淮没接茬,似乎对于过去一年她的变化也没有什么要问她的,只抬了抬手里酒杯作为回应。 苏己一条路走不通,只好另辟蹊径,“那怀王今日为何来找卞通?”
在裴淮开口回答前,她又快速补充,“如果仅仅是来叙旧,那本宫就得治怀王罪了,怀王三日未出列早朝,可是请了病假的,但这会儿却又出现在这里……” 直接将裴淮后路堵死,他似是无奈地低笑了声,“本也没想隐瞒太妃。”
他这三日请假其实确实是病了,于三日前患上了失眠症,即便饮了酒也无法睡去,只有在身体极度乏力之时能短暂的休息一两个小时,给自己行脉诊不出原因,便来卞通这儿了。 不过还没来得及谈论这件事,她就来了。 “那倒真是件怪事,”苏己听着语气如常,但看着裴淮,唇边笑容却渐渐收敛。 …… 现在盯着苏己的人很多,见时辰不早,她便要动身回去了。 本来就打算像来时一样,骑着她的月宝贝回去。 可离开农家院,舒服宽敞的马车已经候在外面,也不知裴淮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他猜到她是骑马来的,让她坐马车回去,至于月,他会帮她送回去。 苏己知他今天心情不好,就顺着他来。 “行,听怀王的。”
裴淮顿了下,隐藏在面具后的眉峰果然温沉一些。 等马车离开,卞通才从屋里出来。 冲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张望一会儿,赶紧凑到他怀淮兄身旁。 “淮兄,如今太妃都怀孕了,淮兄交代的那只玉镯……我还打不打了?”
“咔嚓”一声,酒杯生生在指尖捏碎。 卞通惊愕地看过去,才注意到他淮兄身上笼罩着的摄人气场。 裴淮额角青筋狂跳,那双眼眸里是风雨欲来。 “打,”他只说了这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