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席卷辽河平原，凛冽寒风卷动中军大纛，风沙扑打旗杆，发出盲杖叩地的哒哒声。　　开原中军大帐内，暖意融融。　　金虞姬睡得像个婴儿，嘴角微微上扬，幸福静谧。　　温暖的被褥滑落一角，　　刘招孙轻轻给她盖好，披上大氅，蹑手蹑脚来到铜炉前。　　炉内只剩星星之火，朝炉里加了铲子木炭，药罐放在炉火上，趴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吹火。　　炉火渐旺，把刘招孙那张俊秀的脸映成晚霞红，片刻之后，大帐升起淡淡药香，药香在金虞姬四周氤氲流淌……　　刘招孙将炉火压小一些，用文火继续煎熬，再熬一个时辰，等虞姬醒来，药力刚好。　　五天前，老宋头来过一次，看了脉象，金姑娘性命已是无虞，再调理些时日便可痊愈了。　　不过，刘招孙还是不放心，就这样衣不解带照料。　　已是第四日了。　　～～～　　窗外晨曦微露，趁着煎药空隙，刘招孙溜出营门。　　张潮靠着门口旗杆，正在打瞌睡。　　望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家丁，脑海浮现出从前担任家丁的光景。　　卫兵脑袋一歪，醒了，摸了摸后脑勺道：　　“十三爷，谢司长昨晚找你，你在照顾金姑娘，我便没禀告，结果他拽着我去军营找战马····”　　刘招孙笑道：“找马？不是缴获有战马？”

“前几日都赶回开原了。昨夜突然下雪，谢司长担心过几天大雪封路，就想多运些粮食回去。”

“多运些粮食？”

刘招孙一脸懵逼：“缴获建奴的粮食，现在还没搬完吗？”

浑河血战后，谢广坤就开始蚂蚁搬家，整整搬了足足一个月。　　就是大明国库，也让他搬空了。　　张潮摇头道：“末将也不知道。”

刘招孙正想找谢广坤，便让张潮在前带路。　　～～～　　发髻浓密乌黑油亮的谢广坤正站在城下，指挥辅兵将一袋袋粮食搬运装车，几辆装好的马车，碾着薄薄的积雪，如蜗牛般缓缓朝北边驶去。　　“谢司长这么早便起来了。”

刘招孙主动寒暄。　　谢阳停下手中活计，上前向刘参将行礼。　　“忙你的，不必在乎本官，我去巡视伤兵，顺带过来看看。”

刘招孙瞟了眼城墙下堆积成山的麻袋，目测至少有上千袋粮食。　　他走到近前，随手一摸，袋子里装的竟是丝绸茶叶，又摸旁边一袋，好像是火药。　　建奴撤走时留下粮食还能理解。　　丝绸茶叶，又是怎么回事？　　“谢司长，这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刘招孙压低声音，尽量不让周围人听见。　　谢阳环顾四周，也低声音：　　“刘参将，都是康监军弄来的，其他的事，下官不知道，看这天儿好像又要下雪，得乘早把东西运回开原，晚了就不好运了····”　　又是一个不知道。　　刘招孙决定去找康应乾问个清楚，他拍拍谢阳肩膀，示意谢广坤撸起袖子加油干。　　~~~~　　“什么？你把辽沈府库都搬空了？”

“稍安勿躁，不止这些，还有和丁家、李家沾边的店铺，钱庄，老夫顺带一起接收了。”

康应乾营帐。　　四周还残留着女人的胭脂香味，床榻上残留着几个花花绿绿的药瓶。　　不负春光野蛮生长。　　刘招孙揉了揉鼻子，神情复杂的望向眼前这个贪财好色的小老头。　　“康监军，你好大的胆！他们没账簿吗？新任经略来查怎么办？”

萨尔浒大战前，刘招孙曾跟义父刘綎进过沈阳府库。　　康应乾眯缝起眼睛，得意洋洋道：　　“山人自有妙计，我和辽阳守备是老熟人，他们平日私底下没少偷大军物资，老夫只用两千两银子和两袋上好东珠，便做成交易，火药火器弓箭都给了，谢司长他们马车拉了两个时辰都没拉完·····”　　“账簿，一把火烧了，反正上面都是些糊涂账。新任经略过来，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沈阳的卫所官，死的差不多了，他想查，查吧，让他去查吧。”

刘招孙久久无语，康应乾这操作，让他震惊不已。　　“这么大的事，你瞒着本官就去干了？”

康应乾不阴不阳道：　　“给刘参将说，便做不成了，刘参将不是在照料那妖姬吗？只怕百忙难得一见，所谓先下手为强，若是落在朝廷后面，便只能看人家吃肉，咱们喝西北风了。”

刘招孙沉默不语。　　康应乾揶揄道：“刘参将，老夫说过，不会妨碍你走大道。不过，战兵总不能饿肚子打仗吧？你自己算算，咱们今年有几天消停日子，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开原那点田，够养活几个人？······”　　刘招孙毕竟是二十岁的人，年轻气盛，懒得听比自己大二三十岁的小老头絮絮叨叨。　　估摸着掌管府库的卫所文官，也是让康应乾派人杀了。　　此人果然狠辣，平时贪财好色，关键时候做事不拖泥不带水。　　刘招孙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他尝试问道：“两城府库的物资，要不要给朝廷留下一点。”

康应乾笑道：　　“留什么留？一粒粮食一颗草也别留，朝廷还欠咱多少抚恤银？欠多少军饷？不问皇帝要，就是阿弥陀佛，还做善事！那袁应泰不是善茬，当年此人在武昌治河，河工的救命钱，他都敢克扣。最后差点酿成民变，若不是熊经略拉他一把，这老东西现在还在刑部大牢蹲着呢！”

“私分府库不说，你抢了多少家富户？”

“也没多少，几十家吧，都是丁碧李如桢他们的亲戚，反正也不干净······”　　估计这里所谓的亲戚，也不一定是丁碧的亲戚，亲戚不亲戚，只是康应乾一句话的事情。　　想到这里，刘招孙怒道：　　“康监军，以后再这样自行其是，擅自行动，别怪本官不客气！”

这两天康应乾得了不少好处，也不在乎刘招孙盛怒，只是点头同意。　　面对一个比自己年长这么多的老油条，刘招孙也有些拿捏不住，只能希望老康和自己一条心，否则······　　刘招孙虽是辽东吴彦祖，打仗特靠谱，然而论起争权夺利，却不是这康监军对手。　　“朝廷这次应该会重赏本官，我不想开罪他们！”

康应乾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重赏？才几天，你就忘了！萨尔浒时，朝廷是怎么对付你义父的，粮草不足，川兵不至，兵部却只催你们送去死，何曾把你们当做人？你现在有兵有地，勇冠三军，该拿的就拿，该取得就取，怕什么朝廷···　　~~~~~　　在接下来几日，丁碧李如桢在沈阳的财产，都被谢阳蚂蚁搬家，全部搬回开原。　　至于店铺、茶肆、青楼等业务，则由谢广坤派出精干掌柜伙计，接手经营，鸠占鹊巢。　　占了好处，就要承担责任。　　沈阳周边屯堡、墩台、堡垒、村庄，几乎被建奴少杀一空，眼下寒冬天气，沦为流民的辽民衣食都没了着落，只得涌向沈阳。　　正好开原军战损严重，需要补充兵源，戚金选拔招募一批军队后，还剩两万多流民。　　康应乾认为，这些流民等同累赘，不如扔给朝廷，等袁应泰来解决。　　刘招孙见这些人衣食皆无着落，不忍眼睁看人饿死冻死。下令赈济流民，开原储粮原本不多，又被民政运回，剩下的粮食很快消耗一空。　　刘招孙只得高价从辽西收购粮食，给流民熬粥。　　康应乾气得直跺脚。　　祖大寿坐地起价，狠狠宰了刘总兵一笔。　　~~~~~~　　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十八日，等待一个月后，袁应泰带着验功官员终于来了。　　刘招孙率众人在沈阳南门瓮城迎候。　　经历过上次京师献俘，刘招孙对这些文官早没了开始时的敬畏。　　平心而论，以开原军现在的实力，别说他什么辽东经略，便是内阁首辅方从哲，见了宣武将军也要给几分面子。　　朝廷拖欠开原的粮饷，一直没有补齐。　　袁应泰来沈阳验功，本是来抚恤死伤将士，不过综合各种情报，袁经略好像要来挑事，看来是把刘招孙当成了软柿子。　　~~~~~　　三个陌生面孔站在浮桥上，朝驻守北门开原军张望。　　“十三爷，我查了，这三个都是锦衣卫番子，京师过来的。”

章东望向那三人，手指按向刀鞘。　　“皇帝派来的？这是什么意思？”

刘招孙无语，心中升起一阵寒意。　　卢受不会派人来查自己，魏公公更不会，那么只剩一种可能，那便是万历皇帝亲自授意。　　“要不要属下带几个人，把他们·····”　　刘招孙挥手制止。　　“盯紧些他们，别让他们和抚顺清河那些大户联系，让民政那边小心些，查抄田产财物时，不要给人留下把柄。听乔监军说，辽东一些缙绅要联名告咱们，揭露本官的虎狼之心。”

“虎狼之心？”

章东有些诧异，这位情报头子都不知道刘招孙有什么虎狼之心。　　刘招孙呵呵一笑。　　圈地运动不过是想帮难民解决吃饭问题。　　当然，在朝廷看来，刘招孙这样做，离造反不远了。　　章麻子刀放下，忧心匆匆道：“中军卫队现在人手不够···”　　浑河血战中，山地战兵营伤亡殆尽，荣头强和彭勇战死，三百人只剩几十个，基本丧失了情报侦查能力。　　眼下只能由中军卫队兼顾情报任务。　　“上次让你招募卫兵，招了没有？”

章麻子连忙回道：“招是招了，大人说要五个，加起来也才二十二人，而且金夫人···金队长还在养伤。”

刘招孙瞪他一眼：“什么金夫人，还没成亲！”

中军卫队关乎刘总兵身家性命，关乎开原安危，所以选拔非常严格。　　除了对近战格杀、弓马技艺等考量，对个人忠诚度也有很高要求。　　“人不够，就从白杆兵、浙兵中选拔。”

这次白杆兵和浙兵伤亡惨重，几乎全军覆灭，他不忍心再从这些人中抽调人手。　　远远已经能看到袁应泰麾下标兵营升起的经略大旗。　　裴大虎忽然道：“十三爷，这次招募卫兵，有个陕西来投奔的后生，身手了得，肩上有伤还能放倒三个打行。”

开原军来源复杂，有宣大兵、辽兵、浙兵、白杆兵，但民间百姓投奔，却是第一次听闻。　　“此人便是上次在北岸阻击黄台吉的游侠儿，他是首领，手下人都死光了。”

“竟还有人生还，难得，本官那日便说，他们是汉家好男儿，”　　裴大虎接着道：“此人顺利通过考核，他想手刃曹忠清，给他兄弟报仇。”

刘招孙点点头，感慨道：　　“少年任侠，好！待本官见过袁应泰，再去会会这游侠儿，曹忠清还没死吗？”

裴大虎嘿嘿一笑：“被老宋头阉了，还没死。”

~~~~~　　几人一路说着，很快到了南门瓮城。　　南门附近扎起了营垒，袁应泰的标兵从护城河一直排到城门甬道，乌泱泱一大片，派头比熊廷弼经略辽东时要威风的多。　　刘招孙望着密密麻麻的标兵，心道：“他妈这是来抚恤的，还是来问罪的？”

康应乾邓长雄王二虎等人在瓮城门口等候，周围站着第一千总部兵士。　　康监军脸色很不好看，胡子有规律的抖动，刘招孙怀疑他是做贼心虚，毕竟把辽沈仓库都搬空了，他揶揄道：　　“这袁应泰到底是什么人物，能把康监军气成这样。”

康应乾瞪着瓮城中站立的一群文官，没好气道：　　“刘总兵自己去聊聊，便知他是什么人物了，这厮本事没有，架子比熊经略还大！他袁应泰好大的官威！”

“新官上任三把火，康监军不必动怒，我且去会会他。”

说罢，带着章东裴大虎，径直朝袁应泰走去。　　袁应泰身边站着几个武将，都是不认识的面孔。　　“开原总兵刘招孙，拜见袁经略！”

对面几个武将纷纷朝这边看来，眼神各异，有人羡慕嫉妒，有人眼露凶光。　　刘招孙针锋相对的望向对面，目光炯炯，气势不落下风。　　一个身材肥胖，穿着三品官袍，胸口一个锦鸡补子的文官，在两名标兵搀扶下，快步走出人群，朝刘招孙走来。　　“哈哈哈，难得今日再见刘总兵，果然英雄少年，浑河一战，力挫东虏，为吾皇除去大患！”

刘招孙有些发蒙，他记得好像从没和袁应泰见过。　　袁应泰见刘招孙神色，有些不悦道：　　“宣武将军贵人忘事，上次你在京师献俘，本官在六部官员中观礼，那时还只是小小工部主事，站在人群后面，将军春风得意，自然记不得本官。”

刘招孙尴尬一笑。　　康应乾连忙出来打圆场，上前向袁应泰行礼。　　“袁经略，下官乃开原兵备道兼开原监军康应乾，字念东，这位是乔·····”　　袁应泰鼻孔哼了一声，他毕竟进士出身，对武举人出身的监军颇为鄙视。　　看破不说破，乔大嘴这武举人，多半也是花钱买的。　　乔一琦上前施礼，袁经略当做没看见，转身去和刘招孙说话。　　“哼！小人得志！”

乔大嘴拂袖而起，正要大骂，茅元仪等人连忙上前，从后面将他拉住。　　~~~~~~　　因为刘招孙穿越引发的蝴蝶效应，原本籍籍无名的工部主事，风云际会，短短半年，就升为右佥都御史，眼下又成辽东巡抚，成为一地经略，权势遮天。　　“宣武将军，浑河血战，气壮山河，圣上御览塘报，龙颜大悦！听闻你斩杀奴贼四万多人，还生擒了镶白旗旗主，大涨我军心士气，高兴的几夜没合眼！”

刘招孙刚要表示几句谦虚，便觉得这话里有话。　　袁应泰这么说，明显是要找自己要人。　　康应乾在塘报中根本没提杜度被俘，京师也不可能有人知道杜度投靠自己。　　换句话说，要么是开原出了内贼，要么袁经略已经和辽西搭上关系，祖大寿与建奴交往密切，杜度投降的事，他或许也已经知道。　　杜度交回京师，必被凌迟处死。　　若是这样，以夏变夷之策也不用推行了。　　再有，杜度若是死了，外番会觉得开原保护不了他们，以后谁还会跟刘招孙混？　　所以，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将镶白旗旗主交出去。　　“刘总兵，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进城说话？本官这次来辽东，首要便是要为你叙功，圣上要为你裂土封侯，顺带也来查查前任经略熊廷弼的贪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