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八年,大同瘟疫大作,十室九病,传染在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阖门不起,患者“人偶生一赘肉隆起,数刻立死,谓之疙瘩瘟,都人患此者十四五。又有呕血者,或一家数人并死。”
崇祯三年,鼠疫首先爆发于山西,天启元年传染到榆林府、延安府,武定初年蔓延到河北大名府、真定府等,流贼李献忠围攻北京城时,鼠疫随流民至京师,只是由于流贼人数众多,经过残酷筛选,活着的人,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群体免疫”。 武定皇帝和他的精锐战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 四月底,流贼攻城愈急,大名府瘟疫蔓延,百姓染病而死者,十之六七,一时之间,北直隶震动,各部勤王兵马纷纷驻足不前(这些前明军队本来就对大齐存有异心),京师渐成孤城。 李献忠包围北京城的第二天,便用抛石机将染病尸体抛入城中,尽管抛石机很快被火炮摧毁,还是引起了城中恐慌。 武定皇帝招来众御医,询问对此次北直隶瘟疫,可有对策。 一众御医皆沉默不语。 武定皇帝大怒,大声喝问之下,御医唯唯诺诺,有言用小青龙汤者,有言用补中益⽓汤者,有言用大承气汤者,还有说服用小柴胡汤或可缓解····· “近来四时不正,阴阳失和,天地之中有瘴疠之气,入人体则为瘟疫····” 刘招孙怒道:“说些人话!说点有用的!”
千算万算,本想在北京城下,毕其功于一役,将陕西山西河南流贼一网打尽,开太平盛世,不想到关键时候,鼠疫又来了。 御医皆沉默不言,以他们的才学,别说救治军民,别说救治北直隶,能保住他们自己性命都不错了。 “既如此,你们都走吧!走吧!”
武定皇帝大手一挥,一众御医如蒙大赦,争先恐后逃出乾清宫。 “陛下,何至于此!”
刘招孙抬头一看,说话的正是吴又可。 “吴先生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武定皇帝扬起疲惫的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吴又可保定必死之心,上前一步,拱手道: “臣不过是个医官,能说什么?然治病治国,本是相通。事已至此,臣就斗胆乱说几句,” 武定皇帝盯着这个一直和自己唱反调的御医,心中竟有一丝宽慰。 “前明吏治腐坏,国力衰微,陛下登基之前,便一面励精图治,大刀阔斧改革,一面东征西伐,连倭国朝鲜都要征讨,便如沉疴之人,你不去让他调养,却天天给他用虎狼之药,让他通宵达旦劳作,如此,焉能不败!”
刘招孙双手攥紧,握成拳头,努力压抑住怒火。 “你只是个医官,怎懂治国的道理,朕不做这些,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吴又可拱手打断,忧心忡忡望向武定皇帝。 “臣冒死进言,陛下龙体也如这国家,怕是已经油尽灯枯了吧。”
刘招孙下意识揉了揉猩红的眼睛,的确,他也快耗尽元神了。 “先不说朕的生死,只要能让京师渡过此劫就好,几位阁臣都劝朕暂避关外,可是朕不能走,所以,疫情必须清零。”
徐光启不止一次上疏,恳求尽快撤出京师,退往关外,其他大臣亦有此意,他们知道黑疙瘩病的厉害,万历八年,大同爆发过一次,全城几万百姓死了好几千人,活着的也是鸠形鹄面,不成人样。 可是,武定皇帝怎能舍弃京师,难道就因为这场鼠疫?难道齐军不是流贼对手? “清零恐怕不可能?臣最多能保全大多数百姓。”
“那就好!”
刘招孙拍案而起,“保住一大半就好,朕和京师数十万百姓,性命全寄于此,吴先生,你真能治瘟?”
“臣能够。”
武定皇帝沉声道:“吴又可,你可知军中无戏言?若不能战胜瘟疫,你,我,李献忠,还有这数十万军民,都会死。”
吴又可胸有成竹道:“臣誓与疫情殊死一战,不成功,便成仁,必不辜负陛下!”
~~~~~ 康应乾起身走向屋外,工坊门口把守的卫兵已经消失不见,街道上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影。 流贼开始攻城后,京师各衙门中的守卫便被派出协助战兵守城,王恭厂距离广安门不过半里路,火药库里的守卫甚至青壮工匠,都登上广安门城墙,煮粪汁撒石灰。 开原战兵不过四万,分摊下来镇守九门,兵力已是捉襟见肘,而且还要留下上万人马作为预备队,在城破后继续巷战,所以除了永定门,其他各门守军兵力严重不足,只得用各衙门卫兵、镇抚兵和城中壮丁补充。 好在流贼这两天的攻击重心都在永定门方向,对其他几座城门多是以佯攻为主,并没有全力攻打。 康应乾抄手垂头,快步走在广安门大街上,搁在往日,他每次出行都是前呼后拥,气派十足,然而失势以后,刘招孙原先配给老康的卫兵让杨镐给撤了,康应乾现在走到那里都是独来独往,开原上下对这个失势的老头也没什么提防,更别说派人来监视康应乾。 街道上熙熙攘攘,繁忙而不显凌乱,不时有扛着的火器的辅兵从康应乾身边跑过,康应乾低着头,身上穿着青灰色的工坊制服,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身形佝偻的老工匠。 “快!快!把火药搬上城去,贼人朝广安门来了!”
“贼人要攻城了!”
四周响起镇抚兵军官阵阵嘶吼,他们一边大叫,一边指挥壮丁和辅兵将火器和火药搬上城头。 两个辅兵拖着门四磅步兵炮,快速朝广安门跑去,车轮辘辘而来,康应乾连忙闪到一边,另一个辅兵抱着铁球跟了上去。 三个辅兵一路跑到广安门城墙根下,等在那里的炮兵立即将步兵炮拆开,用吊篮将炮筒炮架分别吊上城头,城外隐隐传来海啸般的呐喊声,不知流贼这次派来多少人马攻城。 广安门周围,一些民房被流贼的神火飞鸦点燃,冒着缕缕青烟,一队辅兵带着百姓在救火,旁边的城墙上,炮兵开始给火炮装填弹药,上千支神火飞鸦已经全部竖起,如刀剑刺空,静静等待发射。 神火飞鸦前面,一队壮丁忙着劈柴烧火,他们在垛口后面燃起一堆堆大火,火上悬挂着十几口盛满粪汁的大铁锅,大铁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掺杂着石灰水的粪汁已经开始沸腾,寒风吹过,瓮城上下散发出及其古怪的恶臭味道。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蜷缩在广安门瓮城城门旁的沟渠里,神情呆滞的打量着这座陷入重围的孤城,对周围忙忙碌碌的士兵壮丁熟视无睹。 “小姑娘,你爹娘呢?”
第十三军第一营训导官楚金声从袖中掏出块冰糖,女孩一把夺过,大口舔舐起来。 她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着面前一间冒烟的房子。 “得了疙瘩病(鼠疫),死了,大伯把他们烧了。”
楚金声望着城下倒毙不起的齐军战兵,忽然感觉全身发热,黑色的鼻血汩汩流出。 ~~~~ 康应乾贴着城墙走了半里地,从南北大街十字路口拐入丁字街民巷,巷子里行人很少,他往巷子里走了几十步,来到一户民宅面前,机警的注视四周,见周围没人,上前轻轻扣响了门扉。 ~~~~~~ 永定门北岸阵地。 神火飞鸦覆盖轰击后,挤成一团的流贼伤亡惨重,立即陷入一片混乱。 开原军将壕沟前的地雷炮引爆,上千颗地雷在半里的河岸上一起爆炸,在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北岸尘土飞扬,世界变成了橘黄色,四周硝烟弥漫,三步之内看不清人脸,已经冲到壕沟前的流贼被炸死炸伤无数。 退到胸墙后面的火铳兵趁机对流贼发动猛烈攻击,三轮齐射后,没头苍蝇似得两千多名流贼被打死打伤过半,一些没被击中的人也停止了进攻,陷入崩溃的边缘。 后面渡河而来的流贼即便再怎么疯狂,在硝烟散去,目睹地上花花绿绿的肠子内脏,血肉模糊的残肢剩体后,也终于清醒过来,终于想起自己是血肉之躯,他们不再盲目送死,一些人开始犹豫不前,聪明的一点的则立即掉头朝浮桥冲去,实在无路可走的流贼不得不沿着护城河往东边崇文门方向逃去。 前方阵地攻势顿时停止,冲到壕沟前的流贼或被地雷炮炸死,或被神火飞鸦烧死,几百个受伤流贼躺在阵前痛苦哀嚎,城头炮兵立即将火炮瞄向浮桥,开原野战炮与神机营火炮组成长短不一的火力网,守军炮火顿时提升了一个世纪。 在密集的炮火轰击下,已经搭好的浮桥一座接着一座被摧毁。 铁球砸在粗制滥造的浮桥上,木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堵在浮桥上进退不得的楯车沿着断裂处,缓缓滑入河中,从楯车底下不断冒出穿着铁甲的老营精锐,他们绝望的挥舞双手,在不满铁蒺藜的河道中挣扎,最后被铠甲拖累,缓缓沉入河底。 而那些冲过护城河,以及无处可逃的楯车和云梯,失去退路,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冲。 城头火炮摧毁河面浮桥后,立即将炮口转向这些无路可逃的楯车,两百多幸存的流贼躲在楯车后面苟延残喘,最后十几辆楯车围在一起,组成个楯车城墙,流贼躲在里面扬起步弓,对着胸墙后面的火铳兵绝望的抛射。 楯车距离胸墙只有三十步不到,完全处于步弓射程,然而火铳兵有胸墙掩护,根本不在乎这些轻箭抛射。等到流贼将弓箭射完,城头再次升起一片火箭,如火雨般倾泻在这股残敌头上。 神火飞鸦携带着的猛火油很快将楯车顶部的蘸了水的牛毛毡烘干,将这些防火的攻城利器一一引燃,大火熊熊燃烧,一些悍勇的流贼冲出楯车,想要用衣服扑灭头顶上的大火,旋即被胸墙后面的火铳兵打成了筛子。 没有逃走的楯车和云梯很快被火光吞噬,连带着河面上残破不堪的浮桥,化作熊熊燃烧的火海,火光照亮护城河,在攻守双方几万士兵的注视下,最后都化作了灰烬。 武定皇帝在中军卫队簇拥下,全身披甲登上永定门城墙,隔着卫兵盾牌朝南边望去。 毒辣的火焰映着西天晚霞,在穿越者眼眸中汇成焦灼的神色。 “谢司长,咱们的火药,还有多少?管够吗?”
满头大汗的谢阳连忙挤出人群,来到武定皇帝面前。 “管够!管够!陛下,王恭厂、神机营、工坊存储火药超过八十万斤,照眼下这样打,可支撑大军两月使用。”
戚金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珠,已是精疲力竭,王二虎嗓子沙哑,朝皇帝行了军礼,难掩欣喜之色。 “陛下,流贼死伤至少三千人马,多为老贼,士气低落,短时间内无力再攻,京师有救了!”
“但愿如此吧。”
刘招孙勉励部下两句,举起望远镜望向南岸,帐篷不绝,像起伏的山脉。 暮色四合,流賊营地中升起一道道炊烟。 几个流贼偷偷摸摸来到河边,趁着夜色,把一具战死的老营兵尸体从河里拖起,就地大卸八块,丢进大锅,烧起了柴火。 “连队友都吃,怪不得这么强。”
武定皇帝放下望远镜,对身边几位心腹平静道: “这次我们的敌人,不是人,而是野兽。人与兽,只有一个能活,明天会有更猛烈的战斗。”
幸存的文官武将没有别的选择,只得跟着他们的武定皇帝一起,和流贼不死不休打下去,直到两边分出胜负。 按照流贼的习惯,今天损失了这么多人马,等攻下城池,大概率会血腥报复,到时候不止是刘招孙,其他将官也会被丢进大锅,像眼前这样分食。 “都去忙自己的吧,今晚不要卸甲,提防流賊夜袭。”
众人各自散去,只有章东裴大虎还留在皇帝身边,两人互看一眼,家丁头子凑到皇帝身边,低声道: “陛下,第一军,第二军,第十二军,都有战兵感染鼠疫,吴医官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康应乾要投靠刘贼,咱们的人看到他和流贼细作联系·····” 刘招孙摇摇头,仰天大笑: “哈哈哈,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裴大虎不说话。 章东硬着头皮道:“康应乾怎么办?”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不了的人,由他去吧。”
“一起这么久,最后,给老康体面一点。”
章麻子忿忿不平道: “陛下,属下监视此人已久,他可不是个体面人。”
武定皇帝脸色苍白,有气无力。 自己最信任的人,在最后时刻,还是要背叛自己。 “朕要集中精力对付流贼,以后别再用这些杂事打扰朕,若他不体面,你就帮他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