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宝元年(1626年)五月,夏之令一行抵达京城,南明使者要求李献忠领旨,双方话不投机,李献忠大怒。声称要阉了这群狗官。 不过次日也就是五月六日,皇帝就改变了对使者的态度。马金星邀请使者留在京师,在唐国为官,给贞宝皇帝效命。 夏之令意识到南北和谈已成泡影,他婉言谢绝了大学士的邀请。 出于对这位不辱君命的南明使臣的敬意,贞宝皇帝派兵护送使团出城,允诺使团安全返回南京。 夏之令是万历四十二年的进士,万历四十七年担任南直隶御史,刘招孙罢黜御史废除言官后,他一怒之下投奔弘光皇帝。 朱常灜以国士待之,夏御史身受国恩,这次奉命北上,自然不愿空手而归。 夏之令安排弓手秘密潜入永定门城墙,将弘光皇帝手书射入瓮城。 书信开篇,弘光皇帝强调自己才是真命天子,大明天命所归,不容置疑。 刘招孙犯下十项大罪,弑君杀父、穷兵黩武,敲骨吸髓,与民争利(指辽东商会在江南的扩张)·····条条罪行都是罄竹难书,罪恶滔天。 如今惹得天怒人怨。 自去秋以来,各省灾害不断,水灾,旱灾,蝗灾,一个接一个,天降彗星,萤火守心。 陕西地震,山西洪水,北京瘟疫,皆为大凶之兆。 一言以蔽之,刘招孙四面楚歌,暴齐,要完了。 所以各地官吏,当立即向大明投降。 弘光皇帝最后信誓旦旦保证:当此大乱之际,若刘招孙能迷途知返,主动退位,献出河南山东(北京没有提及),可保全性命。”
当然,至于如何在流贼围攻中,在鼠疫中救出武定皇帝,信中并未提及。 或许,朱常灜也不知道吧。 ~~~ 永定门战兵接到书信,立即上交给统帅戚金,戚金粗看了一遍,不敢迟疑,亲自把信交给武定皇帝。 皇帝御览此信后是何反应暂不叙述。 五月五日这晚,副使陈洪范发现他的上官夏之令竟然瞒着闯军,私自联络开原军,于是他连夜向马金星等人告密,同时向流賊表示,自己愿意率部归顺贞宝皇帝。 李献忠勃然大怒,立即派出老营骑兵追赶通北使臣,最后在阜城追上了仓皇奔逃的夏之令等人。 马金星邀请夏正使加入大唐,夏之令再次拒绝,最后,他被李献忠下令处死。 至此,南北和谈彻底破裂,弘光皇帝坐山观虎斗的幻想也化作泡影。 ~~~~~~ 五月五日,酉时初刻,广安门瓮城。 武定皇帝的中军大帐从永定门搬到了这里,因为流贼攻打永定门失败后,转而进攻广安门。 而广安门是九门之中防守最薄弱的所在,城外工事大都已被流贼摧毁,兵力也是捉襟见肘,朱河和楚金声扛了五日,近卫第十一军八百多名守军全部战死,两位主官也先后殉国。 刘招孙将永定门防务交给王二虎负责,自己亲率近卫第一军、第二军、第十军一部镇守广安门,经历数场血战,终于挡住流贼攻势,不过开原军损失过半——这种没有外援的攻城战,守方兵力消耗殆尽只是个时间问题。 自二月底京师陷于流贼围困,京师保卫战爆发以来,迄今双方鏖战已两月有余。齐军与唐军皆伤亡惨重,双方消耗马匹、火药、兵车器具无数,京师九门,触目惊心,用人间地狱来形容战场惨状毫不夸张。 刘宗敏攻打永定门失利后,再次纠结人马,围攻广安门,流贼数万人马数攻不下,凭借兵力的绝对优势,流贼在护城河对岸垒起了六座巨型土墙,数十门红衣大炮俯视广安门城头,日夜轰击,城头开原军伤亡惨重。 经过长达半月的炮火准备后,刘宗敏自信已将城墙火炮全部摧毁,城破在即,于是他再次出动五万人马,向广安门发动第五波进攻。 打红眼的刘宗敏将这些天从京畿周边搜捕来的齐国百姓,共计两万多人全部押上战场。老营在后面用长刀弓箭威胁逼迫百姓向城墙走去,百姓使用竹梯钩梯之类的简易器械直接蚁附登城。 由于城墙炮兵已被土墙红夷炮消灭殆尽,最后二十多门野战炮还在绝望抵抗,不过它们已经无力阻挡炮灰们的不断靠近。 在开原火铳兵三轮齐射后,所有反抗都显得无足轻重。 数万流贼顺着云梯登上城墙,与长枪兵展开肉搏,双方从辰时杀至黄昏,城下尸积成山,开原军再次幸运击退流賊。 不过天子脚下从此化作人间地狱,鼠疫瘟疫开始接连爆发。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两边军民染病无数,医官吴又可治瘟失败,自刎而死,四月底,瘟疫失控,近万名开原军和流賊在三日之内七窍流血而死。 五月初,护城河被尸体填满,郁结的血肉充斥河道,河水不能流淌!对岸土墙不再修筑,也不再发炮,因为城墙上挤满了流贼。 广安门城墙前堆起的尸体高度几乎与垛口等齐,流贼踩着尸山,轻松一跳,就可以跳到守军头上。 和刘招孙一样陷入山穷水尽的刘宗敏,派出了最后一千老营。 老营精锐们踩着百姓和流贼堆起的尸山,跳上城头,砍死疲惫至极的开原军,他们终于要攻破广安门,占领京师。 ~~~~~ 广安门瓮城,空荡荡的大帐内站着武定皇帝和首辅杨镐,乔一琦等人已经不知所踪。 章东带着两名卫兵侍立帐外,武定皇帝曾经引以为傲的中军卫队,现在就剩下这些人了。 “陛下,那边说什么?”
杨镐强撑着疲惫老迈的身躯。 一群心腹重臣,或死或降,袁崇焕孙传庭马士英为山海阻挡,不能救援,也是凶多吉少。 刘招孙干笑两声,有气无力。 “让驻守山东、河南的近卫第七军、第八军向他们投降,作为交换,他们会从山东进攻李献忠,帮助开原军突围。”
“哈哈哈,这些江南士林人物,总是在白日梦。早看康应乾是个祸害······” 杨镐剧烈咳嗽,摘下口罩,嘴角溢出鲜血。 武定皇帝拍了拍岳父肩背,杨镐下意思躲远一些,挥手示意女婿不要近前。 “陛下,我快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康应乾怕是靠不住啊。”
刘招孙想象着老康跪倒在李献忠面前投降的画面。 “康应乾投敌前还杀了他老婆?”
杨镐纠正道:“不是正妻,是小妾,是个扬州买来的瘦马。”
刘招孙呵呵一笑,没想到老康还有这魄力。他想到了同样汲汲于权力的《水浒传》宋江。 宋三郎也杀过阎婆惜啊。 “流贼转攻广安门,就是康应乾的主意。”
杨镐怒不可遏,从萨尔浒时,他对康应乾就不满,到现在,已是恨之入骨。 “章东在王恭厂暗道里搜出十万多斤炸药,还有些暗道没搜完,这老贼,是想把北京城都炸了不成?流賊把他杀了,活该如此!”
刘招孙没理会杨镐,他思绪翻飞,明天,也就是1626年五月初六日,便是历史上天启大爆炸的日期。 “康监军是想和流贼同归于尽吧,不过李献忠没上他的当,康应乾最后被李献忠杀了。可惜了。”
刘招孙喟然长叹,缅怀这位老友。 “明天就是天启大爆炸,王恭厂的火药都被用光了,应该炸不了了。”
杨镐没听清女婿在说什么,低声道:“陛下,太子走了没?”
最后时刻,刘招孙没有蹈朱由检的覆辙,把儿子留下等死。 “走了,前天裴大虎护送太子他们出城,这会儿应该到天津了。”
杨镐还想劝说女婿几句,让他不要学项羽,赶紧乘乱逃走,这时忽然听见身后城墙响起嘈杂的人声,杨镐久经战事,知道这是最后破城时的样子。 ~~~~~~~ 暮色四合,王二虎身负重伤,他的左腿被一支大箭射中,胸口被红夷大炮迸飞的石子儿打了个对穿,全身铠甲被鲜血浸透,身边护卫和战兵一个个倒下,最后只有他自己兀自扛着那面威风凛凛的近卫第三军黑虎旗,屹立城头。 这时,章东踩着瓮城台阶上密密麻麻的尸体,登上永定城城墙。 “十三爷让你撤回城中,继续组织巷战,和流贼死磕到底。”
既然大齐注定将灭亡,刘招孙决定临死前拉上李献忠,北京城中还有一万战兵,以开原军战力,完全足够把李献忠打残,和流贼同归于尽。 “我走不了了。”
王二虎拒绝了,最后时刻,这位开原体系资历最老的将军选择死守,和他的战兵死在一起。 “章麻子,你转告十三爷,近卫第三军伤亡殆尽,老兵新兵都死光了。广安门半个时辰便会失守,我身负重伤,退回去只是苟延残喘。让我死在这里吧。”
他说罢,回望紫禁城方向,皇城四周已燃起篝火,辅兵和壮丁像蚂蚁似得搬运据马,挖掘壕沟,修筑大齐王朝的最后一道工事,摆出架势要和流贼血战到底。 “十三爷,我注定走不出这修罗场了。”
章麻子没多说什么,他见王二虎身边亲兵已经死光,上前要给他包扎伤口,王二虎微微摇手道: “不必了,前面那些长枪兵死光了,就轮到我了,章麻子,你走吧。”
章东顺着王二虎注视的方向望去,广安门门城墙垛口后面,最后不足一百名长枪兵,还在城头奋力突刺,他们前后左右倒满了战死战兵的尸体,层层叠叠的尸体将垛口垒砌成一道血肉长城。 章东想起萨尔浒时跟随武定皇帝夜袭镶蓝旗的场景,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寒意彻骨的春天,他和几个家丁在董鄂路山上放火吸引建奴哨马注意。 仿佛一个轮回。 “十三爷怎的不走?”
“他说,他要和我们一起。”
章东说罢,开始帮王二虎将一桶桶火药搬进广安门瓮城甬道,火药被堆成小山。 两人靠在小山上,喘着粗气望向城头。 城头流贼屠杀还在继续,开原军兵竭力拖住流贼,为同袍撤退争取时间。 ~~~~~~~ “太子满月时,我去喝酒,看他小拳头攥的紧紧的,掰都掰不开,将来必是个大将军!”
“什么大将军,人家是太子!以后是皇帝!”
两个老兄弟靠在一起说说笑笑。 最后时刻,王二虎从章东手中夺过引线。 “章麻子,好好护着十三爷!老子先走了,咱们下辈子再做兄弟!”
~~~~ “杀光狗官军!”
广安门城头响起兵器撞击之声,战斗短暂而激烈,很快归于平静。 砰一声响,最后一名长枪兵从广安门城墙上被扔下来,身体像沙袋一样砸在王二虎身边,溅起一阵尘土。 战兵口吐鲜血,他腰背中箭,手脚已经摔断,弥留之际,瞪大眼睛望着躺在火药堆上的主帅。 “兄弟,安心去吧,下辈子再带你打仗!”
王二虎挣扎合上死人的眼睛,将点燃的火折子伸向火药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