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生计被夺了,自然会流血,会出人命!我在外臣面前故意轻描淡写,是为减少废漕阻力。可是事情做起来,却不像说的那样容易。堪儿,你真想清楚了?”
“乔阁老生前曾与儿臣长谈,讲述当年浑河血战情形,想当年开原军草创,何其艰难!儿臣再难,也难不过当年,愿为父皇分忧!”
广德三年正月初一日,慈宁宫。 按照老家均州习俗,大年初一清晨,刘招孙带全家人吃了顿饺子。 长公主刘雨霏赶在年前回了南京,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 儿女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刘雨霏不愿听母后催促成亲,吃了饺子,便和布木布泰黛芙妮德川千姬几个去御花园听昆曲。 金虞姬杨青儿对昆曲不感兴趣,拉上陈圆圆柳如是,四人凑齐一桌打马吊。 偌大的慈宁宫主殿就剩太上皇广德帝和几个近侍。 听闻刘堪有意主持废漕,刘招孙决定劝劝小皇帝。 广德二年刘堪主持的清丈亩,虽然顺利推行,然而中间起了不小波折。 苏州暴乱,死伤千人,王衡裹挟一批缙绅逃亡倭国,总之结果不尽如人意。 刘招孙对儿子的执政能力并不怀疑,只是废除漕运,兹事体大,可不比丈量一州一府土地简单。 稍有不慎,就不是死伤千人了。 “你有这份孝心,我很欣慰,只是废漕之事,关系重大,要三思。”
刘招孙抬头望向旁边侍立的东方祝: “大总管在临清多年,对运河事务了如指掌,南北运河相差不多,你不如听他说说。”
刘堪听了父皇这话,望向东方公公,起身拱了拱手。 东方祝连忙还礼:“陛下折煞小臣了。”
太上皇挥手,对两人道: “广德帝既对漕事感兴趣,大总管就给他细细讲来。大齐幅员辽阔,兆亿百姓,身为君王,博闻强识是必需的,然而术业有专工,若遇到不懂的事情,要多向有经验的臣下请教。”
“儿臣谨记。”
刘堪躬身领命。 东方祝又对小皇帝行了礼,抬头瞟太上皇一眼,这才终于开始讲述: “前朝运河开辟之初,本为方便朱元璋北伐运粮饷,后是方便朱棣靖难,所以最初负责漕运的都是军人。朝廷单独设置漕运总兵官官职。正统四年,以济宁为界,南北各设一名侍郎管理漕运,后由文官担任漕运总督。实行文武双轨制,至万历年间漕运总兵废除,一切事宜均由文官负责。”
(注1) 东方祝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总结道: “和前明官场一样,在漕运上,也是文贵武贱····” 刘招孙催促道: “捡要紧的说,事无巨细,你想考策论啊?”
东方祝尴尬一笑,连忙笑道: “圣上明察秋毫,实不相瞒,这前明漕运的往事,都是臣前日询问大学士,他给臣写下来,臣背诵熟悉的。”
“钱谦益?”
东方祝连连点头。 “钱谦益知道的还挺多。”
刘堪听得聚精会神,琥珀上来献茶,都没有察觉。 刘招孙敲敲茶几,催促道: “好了,继续说,捡要紧的说,说漕军。”
东方祝答应一声,继续道: “征粮由漕军负责,漕军为运河沿岸124个卫所的卫所兵,由于是卫所兵,虽在船上,却受当地卫所管辖,各级官员克扣军饷。大明律还有条文规定,如果漕船粮饷减少,漕军付一半责任。”
(注2) 刘堪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道: “怪不得运河走私猖獗,这些人要活命,不得不如此啊。”
东方祝补充道:“漕军被压榨过甚,成了叫花子兵,名存实亡。”
刘堪睁大眼睛问道:“既如此,为何不把漕军拆撤,重新招募?”
“陛下有所不知,前明每船漕军一名,余九名选募水手充之。也就是说,一只漕船上额定的十名水手中,除了一名负责人是漕军,剩下的九个都是临时招募而来。裁撤一个,便断了其他九人生计。漕河全盛时,粮船水手,河岸纤夫。市镇百姓,跟漕军搭上边的,何止几百万人!”
太上皇挥手让大祭司取来张地图,徐徐展开,稠密繁盛的南运河展现在几人面前。 “南运河帮派林立,兴武三帮、凤中二帮、赣州帮,罗教白莲教,鱼龙混杂,几百万人的生计,动了,便是天崩地裂,不动,吸血虫继续生长,最后会吸掉齐国小半条命。”
东方祝连连点头:“太上皇所言甚是。臣在临清多年,见惯了这些闲民,漕军、帮派、牙商相互勾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些人多为强悍无赖之徒,让他们丢下运河挣钱生意,重新去耕田,只怕朝廷无力约束。有蓄积的,会把财产变卖,挥霍一空。没积蓄的,煽动闹事。”
刘堪兀自不平,以为这是危言耸听。 “既如此棘手,父皇当初是如何废除北运河的?”
东方祝静静望向太上皇。 刘招孙沉默许久,思绪飞到了遥远的过去。 他在王恭厂大爆炸后幸存,带领章东逃往山东。 天启三年,张嫣罹难的那一年,天灾人祸接踵而至。 一月张春叛乱,四月鼠疫爆发,七八月间北方水旱蝗灾接连不断,最后,流贼李献忠率十万闯贼围攻京师。 次年五月,王恭厂大爆炸。 一切归零。 “战乱瘟疫,北直隶山东各省十室九空····朕强推《齐朝田亩制度》,雷霆万钧,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在临清、济宁等地杀了几万缙绅。别说什么罗教漕帮,连运河漕军都杀得干干净净,几个叛变大齐的城池也被屠了,天下人人自危,自然没人反对废除漕运。”
听父皇说完,刘堪早已瞠目结舌,在他印象中(至少在他记事以后),父皇一直是仁君形象,没想到当年还杀过这么多人。 他昂起头,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 “那儿臣去扬州也杀,直到把他们杀服!看谁还敢反对!”
刘招孙大笑。 刘堪诧异道:“父皇?儿臣说错了?”
“今时不同往日。”
太上皇耐心解释道: “当初是在打天下,死几万人没什么,现在要守天下,单纯杀人,怎么能行?”
“说了这么多,你还敢去扬州吗?”
“如何不敢!”
刘堪从身上取出一份早备好的名单,双手恭敬递给父皇。 “父皇,上次清丈亩之事,是儿臣准备不充分。这次,儿臣准备妥当,这是去扬州协助儿臣的名单。儿臣为了此事,还查阅前明运河塘报、案牍,费了些功夫,必须要去。”
刘招孙不置可否点点头。 “哦?我看看,都有什么人。”
展开折页,对着列出的名字,低声念出来: “蒲刚、邢忠义、沈默、毛承斗、袁兆基、东方祝····” 东方祝听念出自己名字,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刘招孙抚须微笑: “好,先不说能不能成,你挑的这些人,倒是挺靠谱。”
蒲刚和他的第五兵团,长期驻守临清,熟悉运河事务。 东方祝就不用说了。 蓑衣卫头目沈默,为人机警,和他叔叔沈炼一样,天生就是侦查情报的好手。 至于毛文龙之子毛承斗,袁崇焕之侄袁兆基,两人都是忠良之后,和张允修一样,能豁出性命做事。 “父皇日理万机,儿臣愿为父皇分担此事!请相信儿臣!”
刘招孙被刘堪身上这种涤荡乾坤,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勇气打动,恍惚间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过完了这个年,刘堪又长大一岁,今年满十七了。 派往瑞典王国说媒的使臣还没回来,小皇帝该成亲了。 让他去磨炼磨炼吧。 “好吧,朕同意了。第五兵团将抽调三千战兵,由蒲刚邢忠义带领,随你前往扬州,听你调度。”
刘堪喜出望外:“儿臣遵命!”
~~~~ 正月间,太上皇一日也不闲着,从初一到初五,接受文武大臣拜年庆贺,这是从开原时代便保存下来的习惯。 齐国臣子们也以能太上皇拜年自豪,按照惯例,只有心腹重臣才可享受到这个待遇。 正月初六日,各种迎来送往终于结束。 广德帝率蒲刚东方祝等人,以及三千战兵,赶赴扬州,着手废除漕运。 新政还在推进,漕运改革刚刚开始,太上皇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西南。 他希望能在四川重庆等地,实现“改土归流”。 将土司占有的土地收归国有,安置州县,由大齐直接统治。 太上皇给土司老爷开出的条件,将会是买断和置换。 具体说来,朝廷支付土司银子粮食,将其迁徙到成都平原或临近区域······ 这主意,听起来就有点不靠谱,当然这只是太上皇初步规划。 无论如何,繁忙充实的广德三年,已经开始了。 注: 1、见《皇朝经世文续编》·《河运刍言》 2、刘洁君.明清时期京杭大运河山东段沿线城市的空间形态研究[D].山东建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