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细雨过后,扬州城又迎来了一个晴天。 江南的秋天草木凋零很慢,湿润的空气里,天空的颜色显得得有些淡。运河两岸那密密的芦苇,有如卫兵一般守护着运河。此时的芦叶正在毫不吝啬地挥洒着即将褪去的绿色,烘托着芦花的洁白,营造出一片浩浩荡荡的江南秋色。 到了中午时分,一桩惊天动地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扬州城内的大街小巷。盐商汪老爷家在昨晚遭人抢劫,除了几个女眷和丫环幸存了下来,连汪老爷自己也被劫匪给杀了! 消息一传出,满城皆惊。尤其是各家盐商巨富,马上派人雇用漕帮、打行众人,家中仆人也分发刀枪棍棒,将自家宅院的守卫等级提高到了最高。同时各家也纷纷派人去县衙打听消息,到底是哪路不知死活的强盗敢对盐商下手。 辕门桥旁的二梅轩茶馆里,一帮吃茶的老客们一边抽着旱烟,相互议论着。 “汪家的事听说没有?”
“我的妈妈!一家五十多口,除了孩子女眷和丫环,全都死光了。”
“唉!这汪老爷也不知道得罪谁了?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祸事,汪家算是完啦!”
一个茶客无意中看到窗边的贾旺正在埋头吃东西,便扭头问道:“贾二,你这干瘦马生意的,天天外面跑,听到什么风声没?”
贾旺心满意足的放下筷子,端起碗将面汤喝完,一抹嘴才说道:“我什么人,汪老爷那是什么人。我们那是乌龟吃撒子--自绕自的。”
他说完便起身将两个大子扔在桌子上,对几个熟识的茶客一拱手道:“下午还有生意,告辞。”
说完,便大步流星的出了茶馆。 眼见他走远了,一个新来的茶客对同桌人问道:“这贾二做什么生意?”
“他?狗屁的生意!这小子就是个头顶心生疮,脚底板长脓的家伙,给瘦马找买主儿的驵侩!”
贾旺昨天下午和陈嵩原约好了,今天下午带一个海州来的富商选小妾。未初二刻,贾旺到了城南的客栈,叫好了马车,等富商出来后,两人便一同向城北便益门外而去。 到了陈嵩原家门口,他照例先下车,拍了拍院门,谁知半天也没人答应。贾旺透过门缝往院子里看去,只能见院子里地面上,有一个人的脚。 他又拍了几下,院子里依然没人答应,门缝里的那双脚也没有动。贾旺觉得不对劲,正要去找附近的里正。马车里的富商不耐烦了,撩开帘子催促道:“贾二,你这人有谱没谱儿啊?究竟还要我等多久?”
突然,那富商的脸色一变,用鼻子使劲吸了几下,失声叫道:“不对劲!”
贾旺赔笑道:“老爷,什么不对劲啊?这老陈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 富商一瞪眼,骂道:“放你娘的屁,这院子里有血腥味!”
“啥?”
贾旺一呆,也用力的用鼻子吸了几下,却是什么都没闻到。“没有啊?”
“老子家里以前是杀猪的。这陈家绝对出事了,你赶紧报官吧。”
说完,一拍前面车夫的肩膀。“走,回客栈!”
贾旺看着扬长而去的马车,突然一个激灵。他转头四下看看,中午刚过的街巷里来往的行人不少,好几个路过的人都看到了他。贾旺无奈,哀叹一声,转身便朝着甘泉县县衙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的汪宅内,一进正门的前厅门前,已经搭好一个席棚,一溜儿盖着白布的尸首都被放置棚子内,等待仵作检查后再让亲属收尸。至于那些护院的尸首,但凡家不在本地的就只能先送到城外的义庄了。 两个捕快正坐在门房外,对几个周围的住户进行询问;旁边一个书办负责记录,里正也站在一旁。 “听说你看见了三个人从汪家出来?”
一个中年捕快对一个男人喝问道。 那男子被院内的一地尸体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的答道:“小人就住在斜对门。凌晨狗开始乱叫,把小人吵醒了,小人就走到院门口想看看街上出了什么事。结果正好看见有三个人从汪家出来。”
“且慢,你看见那三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小人也记不得了。不过那会儿天还没亮呢。”
“好像是寅正。狗叫的时候,后面那条街上的更夫刚敲过梆子。”
旁边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插嘴道。 “对对!就是寅正。”
“你接着说。”
“那三人就是从小人家门前走过的。当时也没看出什么来,只不过,那三人的衣着打扮非常奇怪。”
“哦?”
两个捕快对视一眼,追问道:“有何古怪?”
“徐爷,咱扬州城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可那副打扮我可真没见过。他们头上戴着是一种古里古怪的深色帽子,连脸都遮住了,就露出了两只眼睛。一身短打的衣服也跟那帽子差不多的颜色。哎呦!”
那捕快气的一脚就踹在男人小腿上,将对方踹了个趔趄。“蠢货!什么狗屁帽子,那他妈是面罩!”
“啊!是,是。小人见识短,把那当成帽子了。”
那捕快追问道:“那三人出门后往那边去了?”
男人揉着小腿,回忆着说道:“好像是奔西边走了。”
一旁的中年妇女反驳道:“不对!我也看见了,他们是向东走了。”
捕快气的一拍桌子,喝问道:“娘的!到底是向那边走了?!”
男人连忙躬身道:“是东边,小人想起来了。”
往东去了,那就是便益门或是东关门的方向。 “嗯,说说那三个人的身形。”
那中年妇女突然插嘴道:“我滴个妈妈!以前听说书的讲“身高八尺”,我一直以为是吹牛,结果,结果还真让我碰上了。其中有一个人的个子差不多得有九尺高,壮的跟头熊一样!”
“啥?!九尺!那不得快一丈高了?”
两个捕快一听,这特么说的还是人吗?扬州城墙才一丈五尺高。 这要是赵新在场,他会马上抱着中年妇女猛亲一口,真是个好助攻啊! “你说!”
捕快打断那妇女的胡吣,指着男人说道。 “天太黑,小人没看清楚。不过那三人身高八尺总是有的。”
另一个捕快问道:“他们三个人从院子里出去的时候,手上拿了什么东西没有?”
“好像是拿了。不过形状不大,就,就这么大......”男人用手比划了半天,两个捕快一看,也就是个比巴掌长一点的一个曲形物体。 “他们手里就没拎个包袱什么的?”
“没有。真没有。”
妇女和男人同时回答道。 在后世的实验心理学研究中,调查人员为了从目击者那里获取有效的信息,是要通过语言沟通来引导和启发目击者的回忆;以便让目击者最大限度的提供与嫌疑人有关的线索,并且是完全而准确的表达出来。 不过很多案发现场的目击者所提供的线索往往是错误百出。原因就是目击者在事后所描述的信息时,不仅会受到到记忆的影响,也会受到推理过程、讲述者所受到的暗示、自信心、权威服从、群体影响等多方面的影响。 目击者们很容易用习惯、想象去揣测事实,而不是用语言完整的表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描述不光是一个记忆的回忆过程,还会涉及到沟通行为的本身;前者用来回答“我看见了什么”,后者则用来回答“我应该说什么”。从描述内容的动因来看,起到决定因素的主要是记忆效果、主观意识和沟通策略。 比如光线、触觉、听觉、视觉、距离、角度、方位、以及目击者的观察目的都会影响最终的描述。每个人对事物的的兴趣点不同,观察的效果也会有很大差别。很多观察者表面看上去非常主动、积极,内心却是瞻前顾后,忧心忡忡。 普通人一般情况下,都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对沟通活动本身就怀着回避或是厌烦的态度。因为担心惹火上身,往往会影响最终的描述结果。 至于十八世纪的清代,实验心理学这门学科连影子还没有呢。两个粗通文字的捕快又能知道多少? 此时听到几个目击者都一口咬定没有看到那三个人提着包袱出汪家,两人不禁犯难了。 根据汪家女眷的口述,内宅地窖里的金银古董乃至木箱、木架子都没了,更不要说汪老爷的书房里已是空空如也,干净的连老鼠都不会去。 这么多的东西,去哪儿了呢?凶犯又是如何带出汪宅的呢? 两人正在犯难之际,一个快手突然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徐爷,不,不好了!盐义仓那里出了大案了!大老爷叫您赶紧过去。”
“什么?!”
“养瘦马的陈,陈家,都被人杀了!他家的二十多个姑娘也都失踪了!”
“啊!”
在场众人全部惊呆了,心说这一夜的扬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了下午的时候,随着江都县治下的河东区李家大院被劫的消息传出,整个扬州城都轰动了。这也是一家豢养瘦马的人家;家里的瘦马据说多达十六名。 这下城里那些豢养瘦马的人家都慌了,生怕劫匪会光顾自己家。于是很多人当天就带着钱财和瘦马们纷纷坐船逃向苏州、镇江和江宁。一夜之后,整个扬州内外已经是“瘦马难寻”了;连贾旺和陈牙婆这些人也纷纷逃到乡下亲戚家躲避。 当日下午,负责查验汪家劫案和陈家劫案遇害人的两组仵作,各自在现场发现了击杀受害者的披铜铅芯弹丸。经过对比,发现弹丸大小基本一致。面对着这种从来没见过的“火枪”弹丸,甘泉县典史和县令认定,汪家劫案和陈家劫案是同一伙人所为,可以并案处理。 到了晚间,从江都县衙传来消息,在李家大院的凶案现场也发现了披铜铅芯弹丸。甘泉县令听说了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有一起背锅的了! 当天入夜后,整座扬州城内外包括城墙上都是灯火通明,县衙衙役、捕快、快手、以及各家盐商雇用的护院提着灯笼在城中各处盐商宅院的附近彻夜巡逻,直到天明。 第二日上午,甘泉县的刑名师爷拿着“火枪”弹丸证物去找了江都县的刑名师爷,两厢一对比,两位绍兴人都惊呆了。三起案子竟然都是同一伙人所做,这分明是一场泼天大案啊!不知将会有多少乌纱帽落地,人头不保! 两人再一详谈,发现江都县负责值守城墙的兵丁和河东区那边都有人证明,事发当晚有一条白色的快船顺着运河向沙河的方向跑了;据称那条船的速度出奇的快。 第二天,听到消息的扬州知府也坐不住了。一夜之间接连发生三起大案,势必震动江南以至朝野!明年就是皇上的万寿节了,江南首富之地在裉节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万一要是影响了扬州盐商的捐献,自己的乌纱帽怕是难保。 于是知府大人狠狠痛斥了江都、甘泉两位县令一顿,严令他们限期十日破案,捉拿凶手。当天晚上,江苏巡抚衙门和两江总督衙门都收到了扬州府飞报的呈文。只不过此时两江总督萨载正忙着在邳州、宿迁一带治水,根本顾不上这些地方上的刑名案件。 第三日上午,苏州,江苏巡抚衙门。 闵鹗元手下一个负责处理各处公文呈报的幕僚在看了扬州府的急报后,又翻出了自己昨天接到的那封来自江南水陆提督衙门的急报。两份呈文被一同摆在了桌案上,一边放着的,就是江南提督衙门送来的证物,一颗变形的弹头;这是从船板外侧的弹孔上挖出来的。 那幕僚来回看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拿着两封信和证物找到了闵鹗元。 “东翁,这里有两桩急报。”
“哦?是哪里的?”
闵鹗元从桌案上抬起头来,脸上戴着一副花镜,一脸正色的问道。这位以文学名扬朝野,同时精于治狱,以清理积案见称的江苏巡抚,今年已经五十多了。 幕僚先说了江南提督的汇报的快船冲关事件,等一脸震惊的闵鄂元看过呈文后;他又将扬州的案子做了说明。 “你的看法呢?”
闵鄂元探身问道。 “属下以为,这伙贼人先是在扬州犯了案,洗劫了汪家、陈家和李家。接着就乘坐那条白色的快船冲关出海。江南提督的呈报上写的清楚,巡江的官兵都看到了那船上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属下想来,必是那些被劫掠的瘦马无疑。”
闵鄂元点点头,随即又命人将抚标的火器千总找来。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满头大汗的火器千总气喘吁吁的到了。 “标下见过大人!”
“起来吧。你来看看,这种铳子可曾见过?”
火器千总从幕僚手中接过后,看了好半晌,为难的说道:“大人,这跟我朝火枪铳子规制不同啊!”
“哦?你说说看。”
闵鄂元不动声色的问道。 火器千总指着那破碎的铜质弹尖解释道:“标下营中的火枪,所用都是一钱的铁子;即便是八旗用的火枪也都是铁子。标下从没听说过有谁用铜皮包铅来做铳子的,光是这做工就要花不少钱。”
火器千总说完心中又补充了一句:“这也太败家了!铜多贵啊!”
“好了。你退下吧。”
“啪!”
闵鄂元突然一掌拍在条案上,大怒道:“朗朗乾坤,太平盛世,岂容宵小跳梁?!”
“传我的钧令,命各州县严查民人火器,若有违禁,即行缉拿收缴。再派人去江南提督衙门,询问沿海洋面搜查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