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古塔副都统那奇泰已经毫无办法了。他现在所顾虑的已经不是赵新是否会破城,而是赵新肯不肯同意谈判。手下的幕僚劝他“上赶着不是买卖”,那奇泰当然明白。可他想着宁古塔不能丢,如果丢了,那么吉林将军府下辖的这东西四千余里,南北一千九百余里的土地,将会十不存一;而这对于远在北京的老皇帝而言,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这一次惨败,北京城内的旗人肯定是家家戴孝。以那奇泰多年从事“粘竿处”工作的经历,他深知乾隆的脾气。如果因为宁古塔失守而导致这么一大块领土如果丢了,自己城破身死不说,他留在北京的家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赵新这群人之所以厉害,主要是因为他们手中的火器。可只要能保住宁古塔,守住这口气,假以时日,朝廷一定会厉兵秣马,彻底灭了这群人。 “主子?主子?”
这两天被赵新搞得精神紧张的那奇泰已经有些麻木了,以至于手下人叫他都没反应。亲兵戈什哈上前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这才把他摇醒。 “怎么回事?”
“回主子,张豫北他们三个回来了。”
那奇泰精神一振,说道:“叫他们进来。”
张豫北三人被旗兵领着进了将军衙署的签押房内,行过礼后,那奇泰急切的道:“免!赵逆同不同意?”
张豫北拱手道:“赵逆已经答应大人的要求,明日在关帝庙和大人谈判。”
那奇泰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唔,不会言而无信吧?”
张豫北道:“依小人所见,恐怕不会。”
他说完之后,钱威和黄应发二人也表示了赞同。 那奇泰点点头,对亲兵道:“带他们下去领赏。”
等三人出了门后,站在一旁的协领纳音布道:“大人,依卑职所见,赵逆狡诈多端,这次就是以兵临城下之势逼大人就范,为保护大人安全,以防不测,是不是要带些兵埋伏在关帝庙周边......” 那奇泰思虑了片刻,摇摇头道:“不妥。我天朝威震八极,素来靠仁义礼待四夷。真要是搞一场‘鸿门宴’的话,赵逆一旦发觉,谈判必定失败。”
有清以来,随着关公被确立为武圣人,祭祀关公也被列入了国家的祭祀大典。因此各地府、郡、县都设有关帝庙用于祭祀供奉。 宁古塔城的这座关帝庙,设在宁古塔城东门外三里,建于康熙四年(1665)。庙内左傍文昌阁,右傍马神庙,大殿中供有关圣帝君。因为地处塞外,所以规制并不是很大。那奇泰安排的谈判地点,就设在关帝庙的偏殿里。 次日。关帝庙的正殿内,一早就到了的那奇泰恭敬的对着关公像磕头行礼,希望关圣帝君能保佑这次谈判顺利。此时一个手下快步走了进来,对那奇泰道:“大人,他们来了,已经到了河对岸。”
“嗯。他们来了多少人?”
“十二个人。”
“哼!果然胆大包天!我们去偏殿坐着等吧。”
早上出营前,赵新让王远方用无人机对关帝庙周边做了一次巡视。看到清兵没有异动后,他决定只带一个人过河谈判。王远方一听就不同意。 “关公门前耍大刀,够应景儿的!你这胆儿也太肥了吧?!赵新,你这样不行,万一那个那奇泰有什么歪脑筋,那就麻烦大了!”
面对劝阻,赵新笑嘻嘻的道:“我什么本事你还不清楚?再者说,他们那边就来了十个人,我和贵生一人两把手枪,六个弹夹。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虽这样说了,可王远方死活不同意,最后还是调了一个班,跟着赵新一起过河。赵大刀......呸!赵新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 一行人到了关帝庙门口的时候,只见四个清兵在门口站岗,另外还有一名武官。那武官急忙迎上几步,抱拳行礼道:“本官是宁古塔协领纳音布,我家都统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请!”
赵新学着对方的样子,抱拳道:“原来是纳协领,您是蒙古人吧?请问哪个部的?”
纳音布有些纳闷儿,心说你打听我干嘛?不过他还是客气的说道:“在下是喀喇沁部的。”
“哦。”
赵新点了点头,转身对才晋升为班长的周和尚吩咐道:“留四个人在外面站岗,其他人跟我进来。”
“是。”
周和尚敬了个礼,点了四人出来在门口站岗。自己带着其他人跟在贵生的后面,随着赵新一起进了庙。 赵新一行人来到偏殿时,那奇泰已经在门口等候。他现在是兵临城下,火烧眉毛的时刻,所以也没那么多姿态可摆。 赵新拱手哈哈一笑道:“那爷,咱们又见面了!”
看到赵新这副北京城里的做派,那奇泰是浑身说不出的别扭。心说你特娘的一个打着朱明旗号的反贼,跟我这儿套哪门子近乎啊!可他不知道的是,赵新此时脑子里想的却是老舍的那部小说《那五》。整个一猴吃麻花! “赵先生,请坐吧。”
两人坐下后,等上了茶,那奇泰正要开口,赵新率先道:“八千两。”
“??”
“八千两黄金。”
那奇泰差点破口大骂,心说你怎么不去抢啊! 赵新笑吟吟的道:“那爷一定想说我为什么不去抢,我现在就是在抢啊。”
那奇泰被气的脸色发青,死死盯着赵新。他身后的纳音布和一名师爷模样的幕僚也是脸色难看。 赵新根本不理会,继续道:“答应这个条件,咱们就接着往下谈,否则我继续开炮拆城墙。”
过了半晌,那奇泰沉声道:“除此之外呢?”
“宁古塔我可以不打,珲春我也可以还给你们。”
那奇泰心中一喜,只听赵新继续说道:“南到蒙古卡伦,西到浑达山,北到巴库湖,东到大海。”
“赵先生,阁下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些!”
赵新收敛了笑容,面色冷峻的说道:“那将军,算上我说的这些地方,再加上你们的黑龙江将军辖地,甚至还有内扎萨克蒙古的一部分,两百年前可都是汉人统治下的土地。奴尔干都司的典故需要我提醒你吗?那两块碑可还在永宁寺那里立着呢!”
明永乐七年,明廷升奴儿干卫为奴儿干都指挥使司,简称“奴儿干都司”,驻奴儿干城(今黑龙江下游黑龙江与亨滚河汇合处右岸的特林地方,即元朝征东元帅府的故地)。奴儿干都司为地方最高一级的军政合一建制,直隶于明朝中央政府。奴儿干都司管辖范围西起鄂嫩河,东至库页岛,北达外兴安岭,南濒日本海和图们江上游,包括黑龙江流域、乌苏里江流域乃至苦叶岛的广大地区。 赵新所提到的石碑,就是明代所立的“敕建永宁寺记”和“宣德八年重建永宁寺记”两块石碑,位置就在黑龙江和兴滚河(今阿姆贡河)交汇处东南方向的峭壁山崖上。 “你胡说!这是我大清的龙兴之地!是我满人建州部的故地!”
赵新耸了耸肩,一脸不屑的说道:“那大人,建州女真怎么来的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那奇泰冷笑道:“我大清入关之前,自唐代就居于此地。东临大海,北抵小海皆是黑水军镇所辖。我朝太祖兴兵,讨伐四方不臣。前明万历皇帝还因此敕封太祖为“龙虎将军”。这黑水白山,百万子民,皆是我八旗满洲世代所有。”
赵新呵呵一笑道:“当年神宗皇帝只是任命他为建州左卫都督,可并没有同意他打海西。建州左卫的管辖地需要我提醒你吗?”
元朝中后期,原本居于牡丹江与松花江汇流处的女真人胡里改部和斡朵里部开始向东南迁移。斡朵里部和胡里改部迁徙至图们江下游珲春河口定居。洪武五年(1372)兀狄哈女真袭击奚关城,史称“壬子事件”,斡朵里部和胡里改部被迫南迁,最终来到了图们江上游流域居住。斡朵里部主要他布在以阿木河为中心的图们江两岸,胡里改部主要分布在阿木河以西。 洪武九年,明朝势力达到鸭绿江边,叶旺逐以徐玉、周鹗等人经略铁岭北部,后管辖范围扩大到胡里改部。永乐元年(1403),胡里改部首领阿哈出进京朝贡,明成祖于是任命阿哈出为指挥使,赐名李承善。 永乐二年(1404),明廷遣钦差王可仁到图们江,正式设立建州卫。根据后世学者研究,建州卫初设的区域东抵松花江,北达吉林城。核心居城为奉州(今吉林省桦甸市市区东北四公里,唐代苏密城故址。) 赵新如今占据的地方,在明代属于海西女真的居住区域。 此时赵新讲完了建州卫的来历,淡淡说道:“你说这里是你们大清故地,从法理上就说不通。你们旗人能把这里说成是自己的龙兴之地,无非靠的是当年谁的刀更快而已。至于现在,我们汉人的刀比你们的快!你们的两万多大军就是我的磨刀石!”
说话间,赵新身后的周和尚看到那奇泰的手几次摸到腰刀的刀柄上,于是他自己的手也就摸到了腰间的手枪套上,不动声色的打开了手枪套的绊扣。周和尚相信,只要对方敢抽刀,自己一定可以一枪把对方先放倒。 那奇泰快被赵新的胡搅蛮缠给气疯了,他真想拔刀劈了对方。他不明白赵新怎么会知道这些陈年旧事。作为一个曾经的蓝翎侍卫,那奇泰也算读过几年书,可他对这片土地的历史典故,还真没赵新知道的多。而且对方说话也太气人了!敢情我大清的八旗勇士都是你的磨刀石!对了,还得加上一个福大帅...... 他抬头看见赵新身后的那个大黑个士兵正一脸杀气的看着自己,心中不争气的狂跳了几下,随即狠狠的掐着自己左手虎口,这才冷静下来。他明白,自己现在不过是对方案板上的肉,想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 忍!一定要忍下这口气! 那奇泰问道:“请问福大帅的下落能否告知?”
“在我那里做客呢。不光是他,还有都尔嘉。”
“都军门也被你们抓了!好吧,你需要什么条件才能放人?”
“那是另外一件事了,叫乾隆或是富察家的人来找我谈。他的价码,你这里出不起。”
“八千两黄金,你们撤兵,珲春城也还给我?”
“童叟无欺。”
“富尔丹城呢?”
“呵呵,那大人,你觉得呢?”
“这么一大笔钱,本官需要筹措。”
“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时候一到见不到黄金,继续开炮拆城。”
那奇泰快哭了,宁古塔虽然算个“大城市”,可那也是苦寒之地的“大城市”,就算挖地三尺也不见得能凑出这么多金子。如果向吉林乌拉的阿桂求援,时间肯定来不及。 “赵大人,城里真没有这么多黄金。你要是要银子、人参、东珠,我肯定能凑齐。”
赵新想了想,也觉得够呛。如今宣传和震慑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不想在宁古塔再耽搁时间,于是道:“好吧,我退一步,黄金五千两,其余的就按你说的凑足。”
三天后,赵新拿到了赎金,核对无误后,北海镇便开始拔营,向着珲春的方向撤离。留在他们身后的,是天高了三尺的宁古塔。 那奇泰不敢大意,他足足等了两天,才派兵出城。等确定赵新他们真的走了,这才派人向吉林乌拉的阿桂报信。 十天后,宁古塔的清军小心翼翼的抵达了珲春城。想象中的屠城场面根本没有出现。此时的珲春城里,除了几条狗在街上乱叫,城内城外行人皆无,各家各户都是紧闭大门。因为之前驻防甲兵全体阵亡,几乎所有旗人家的院子里都竖着一根大红布幡(魂幡,满族风俗)。 当地的旗人得知朝廷的兵马终于回来了,无不嚎啕大哭,各家纷纷操办起了丧事。 跑回吉林乌拉的阿桂得知赵新已经退兵,终于长出一口气。不过,当他了解到赵新打出了前明的旗号后,大为震惊。这是心腹大患啊!若不剪除,大清将永无宁日! 十月初,随着阿桂的第二封请罪折子送抵北京,清军大败的事情再也隐瞒不住。七十四岁的乾隆在得知两万多人最后只逃回了一千多人,福康安、都尔嘉被俘的消息后,勃然大怒。 在大清的龙兴之地上打前明的旗号,简直就是在乾隆的心窝上插了一把刀,兴兵讨伐那是必须肯定妥妥的!但是什么时候用兵那就要仔细商榷了。这一仗下来,八旗满洲已经伤筋动骨。若是征调绿营北上,那就要好好筹划一番了。 不过就算是要兴兵再度讨伐,几件事还是要先办的。首先是派出乾清宫侍卫前往吉林乌拉,将阿桂拘禁拿问,待钦差到后审明,再行定罪;其次就是命皇八子颙璇、协办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和珅为钦差,赴吉林乌拉,查清兵败原由;第三,调正红旗护军统领、伊犁参赞大臣、署理乌什参赞大臣明亮,火速赶往吉林署理将军一职,同时命伊犁驻防八旗三千人移驻吉林乌拉。 最后,就是发罪己诏明告天下了。这么大的事,清廷想瞒也瞒不住。不过乾隆还想着淡化此事,于是一封不疼不痒的敕谕就出现在天下人眼里: “朕仰承昊贶。临御六十年来,常怀祇畏。日慎一日,罔敢怠荒。每日训政,弗懈益虔,期与天下臣民,共享升平之福。贼匪作乱,窃据我朝发祥之地,朕心悚惕,寝食靡宁。恭读圣祖仁皇帝实录,内载康熙二十二年雅克萨之役。圣祖谕曰,治国之道,期于久安长治,不可图便一时。大哉训言,垂教至为深切,朕自当凛遵圣训。 当承平无事,朕每殚心筹度。即今定北之役,似非甚要,而所关最矩。然兵贵相机而动,变化无穷。诸将不遵朕指授,致失机宜。朕虽再三告诫,奈诸臣未能领会,悠忽为政。兹政事有缺,皆朕之过,非皇帝之过......” 十月中旬,已经抵达苏北射阳湖田庄上的赵新,看到乾隆的这份《罪己诏》时,不禁哑然失笑。 “这老头,既然决定发《罪己诏》,不管真假,最起码得拿出一个谦卑恭逊或者感同身受的态度来,而不是表功。上来就宣扬自己殚精竭虑,又说底下人不听他指挥。这哪是认错啊,简直就是份获奖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