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乔抱着裴正的衣服,一边走着,小路弯弯,裴正和三轮车都没了影子。 他和裴正高中不在一个学校,他高三时裴正已经读大二,建筑学院办运动会,他旁敲侧击裴正报了200米和接力,兴致冲冲要翘课去看,还没等买机票就被裴正察觉,扼杀了他的想法。 纪乔暗暗恼得要命,因为裴正在他面前总是端方矜重,有条不紊,不会像自己一样约会迟到跑得面红耳赤。他听说冲刺时的男人荷尔蒙爆发特别野性帅气,就惦记上了,他想站在终点看裴正冲向他,想看淌着汗水眼里只有自己的裴正。 纪乔连怎么一边让裴正靠着他,一边拧矿泉水瓶盖儿都想好了。 这活儿可不能让其他人做。 裴正说:“下一次。”
结果大三没有,大四也没有。 他们分手了,裴正也没有了健康的身体。 等等!身体……只有一个肾不能剧烈运动! 纪乔刚拿着一瓶水从小卖部出来,一个激灵,急得脑门冒汗,拔腿就跑,大声喊道:“不要追!裴正!你别追了!”
纪乔鞋底快磨出火星子了,他跑得相当快,竟然还不如裴正。 上天眷顾,有人拦住了三轮车要卖报废的电器。 “热水器,四块钱。”
“这么大一家伙就四块?”
“你这玩意儿我弄回去还得拆,你自己看卖不卖。”
“拿去拿去。”
裴多律仗着腿长的优势,不断缩短距离,老大爷一回头发现一个精英模样的男人追着他跑,也很震惊,怀疑自己把他的豪车蹭了。 “你好。”
裴多律调整了下呼吸,平稳而礼貌道,“我先生卖废品时不小心掺进了一份文件,我能赎回来吗?”
老大爷纳闷地回想,好像刚才没从豪宅区收废品啊。 裴多律提醒:“二十出头,很白很好看。”
老大爷“哦”了一声,眯着眼睛打量裴多律,不是,你小子一副资产过亿的样子,怎么让媳妇窝在老破小,几毛钱的快递盒也攒着卖?那快递盒都烂得要命,摆明东西不贵发货糊弄。 演的吧。 裴多律皱了下眉,虽然事实上他们还没领证,但随便一个路人都怀疑是什么意思? “别追了……”纪乔的声音隐隐传来,裴多律眸色一深。 怎么,后悔? 大爷耳朵灵着呢,这下子似乎是相信了,粗糙的手指一指顶上那堆废纸:“喏,就那一打。”
裴多律一眼就看见了夹在其中的一个牛皮纸袋,他个高腿长,一伸手,便抽了出来。 “谢谢。”
裴多律伸手摸下口袋,微微一愣,才想起钱夹在外套里。 大爷一看后面的纪乔抱着外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几张纸,你大爷还能要钱啊。”
说着,他骑上电动三轮,重新按了喇叭按钮,簌簌开走了。 裴多律站在原地,手指捏住文件袋的绳子,绕了几圈,解开封口,取出薄薄两张纸的保单。 上回天黑没仔细看,裴多律垂眸,清冷的目光落在白纸黑字上,指腹一捻,揭开下一张,右下角规规矩矩签着纪乔的名字,一笔一划,认真得像在结婚协议书上签名。 裴多律捏着这两张纸,久久收不回目光。 纪乔买这份保险时在想什么?自己跑这一路又在想什么? 其实追的时候反而什么都没想,他只知道要追上,而他能追上。 停下来,才需要思考,且往往并不如奔跑的时候愉快。 纪乔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天气又热,脸蛋被晒得红扑扑,他刹住脚步,先焦急地上下打量裴正,担心他哪里不舒服,眼神在唇色上看了又看。 唇色正常,鬓角湿透。 一句句关心堵在喉咙里,怕说出来戳了裴正的痛处,毕竟成年男子谁也不想被当成病号一样嘱咐“下次别跑那么快”。 纪乔纠结得眉毛轻拧,勉强找了句差不多的,道:“没必要追。”
他拧开瓶盖递给裴正:“喝点水。”
裴正面皮一冷,仿佛怕纪乔把水倒在保单上一样,手腕一动避开。 到现在了,他不会给纪乔反悔的机会。 裴多律将保单塞回纸袋,动作利落,像收保密级别的投标书一样熟练。 纪乔后知后觉裴正站在这里看了许久保单,是不是在评估真假?上面一项一项弱智但确实有点法律效力的条款,在他看来一定很可笑吧? 纪乔脸红得像番茄,他发誓他投保的时候,从没想过同性婚姻会合法,也没想二十年内让裴正知道。他计划过个二三十年,他和裴正都有了白头发,他才可以把这份保单拿出来,推脱是年轻的荒唐,像开了一瓶窖藏二十年的好酒。 原来他们没有什么二十年,一年都没有。 裴多律看了眼表盘:“民政局下午两点上班。”
纪乔陡然睁大了眼睛,他以为裴多律至少还会多考虑一下,这么着急资金流吗?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很着急还贷吗?我——”还有一些钱。 裴多律瞥他一眼:“你不急?”
纪乔:“我急。”
裴多律:“回家拿户口本。”
纪乔跟上裴正往回走的步伐,“要不要喝水?”
裴多律:“你自己喝。”
“哦。”
纪乔灌了一大口,早知道不买贵的矿泉水。 两人回到车边,裴多律拉开车门,看着满头大汗的纪乔,道:“我不是让你在车上等。”
纪乔眼珠子一转:“我着急嘛。”
裴多律没在说什么,原路驱车返回,又回到纪乔住的小区,他来时就想问了:“你就住这?”
纪乔打定主意在前男友面前装得体面一些,一来打消裴正扶贫的顾虑,二来分手后过得落魄真的很丢人。 “方便收租。”
纪乔大言不惭。 方便房东收他的租。 完了,纪乔又补充一句:“我妈留下的。”
裴多律不再问,纪乔跟纪梅云感情很深,纪乔愿意守着纪梅云的遗产情理之中。 纪乔推开车门下车,“我们民政局汇合。”
拍结婚证照片,怎么也得洗个澡,穿好看一些。上面的窝太乱,他就不邀请裴正上去了。 裴多律搭在安全带扣手指一顿,掏了下裤兜,什么也没拿,放回方向盘:“好。”
纪乔怕裴正久等,洗澡前就定了网约车,司机一见他的白衬衫,就很懂地说:“要去领证啊?”
怎么一个人去啊? 纪乔点点头:“是啊。”
不管裴正领证的初衷是什么,至少十万块没白费。 他可以补偿裴正了。 两个人走到一起很难,最后一步领证却很简单,大热天没什么人,他们先在大厅领取结婚登记表,一式两份。 裴多律语气淡淡道:“你很紧张?”
纪乔不住地往裴正身上瞥,重逢后第一次见面在工地,漫天灰尘,第二次见面在追三轮车,两人都满头大汗无暇他顾,此时此刻,两人都穿着正式的衣服,清清爽爽地坐在明亮大厅里,裴正的一切模样都符合他曾经对工作后的男朋友的想象,英俊、清贵、游刃有余。 他们真的能结婚么?像做梦一样。 裴多律道:“要不你去个洗手间,我来填电子单。”
纪乔愣了一下,也觉得有点尿急,把户口本和身份证交给裴多律:“好。”
结婚申请表可以手填,也可以电子填表,裴多律扫码下载了表格,刷刷填写了自己的那一份,接着填纪乔的。 姓名,身份证号,籍贯…… 从头到尾,他一眼纪乔的身份证都没看过。 他记得。 完成,提交。 打印机刷刷吐出两张纸,签名处还是空白的。 纪乔正好出来,裴多律手掌按着表头,示意他在底下签名。 纪乔握着黑色水笔,差点手抖,深吸一口气,端端正正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窗口叫号,纪乔递上申请表的时候,看清上面的名字,瞳孔一缩,脑袋差点炸了,惊呼出声。 “等等,怎么是裴多律?”
裴多律一顿,心想也不算很笨。 纪乔问了一个很傻很傻的问题:“你是裴正吗?”
登记员露出“你们在玩一种很新的花样”的表情。 她目光落在纪乔脸上,满脸都写着“笨蛋美人”,长这么好看,不会被骗婚吧? 登记员琢磨要不要报警,又看向正人君子玉树临风的裴多律,心里又想:也不至于? 裴多律:“是,改名了。”
纪乔怀疑自己最近在做梦,又确认道:“你是裴正吧?”
裴多律闭了闭眼:“纪乔,现在问这个会不会太迟?”
被知道改名果然会有些事端。 纪乔是要跟“裴正”这个名字结婚,不是跟他这个人结婚。 “我会去派出所开改名证明,保单上有身份证号,无非是麻烦一些,不会影响兑付。如果对方不认,我也认识很厉害的合同律师,我保证赢官司的概率是99%。盛悦保险目前正在被收购议价当中,如果爆出一些不肯如约兑付的新闻影响股价,损失的就不止是两百万了。”
纪乔第一次听裴正说这么长一串的话,听得一愣一愣,完全被带进逻辑,是啊,改名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会认错人的。 “裴多律。”
纪乔默默念了一声,难怪后来他用“裴正”这两个字去搜,搜不到任何消息。 裴多律:“还有什么疑问?”
纪乔连忙摇头,怕说多了被登记员察觉到他们俩人要结婚骗保,道:“麻烦帮我们登记。”
登记员欲言又止,伸手敲了敲贴在柜台上的标识。 【请您确保提交的相关材料真实有效,如隐瞒真实情况、提供虚□□、作虚假声明、冒名顶替等情况,一经发现,当场报警处理。】(注) 重点强调“冒名顶替”和“报警处理”。 这个美人不太聪明的样子,另一个人说几句话就信了。 纪乔弱弱道:“身份证号是对的,他真的是改名。”
登记员:“请您再次确认,您要结婚的对象是裴多律,身份证号……” 裴多律静静听着,很是从容,像某种诈骗惯犯。 结婚目的不纯的纪乔却慌了手脚,毕竟他在路上查了很多领证攻略,包括要不要婚检、要不要提前拍照片修图、宣誓厅要不要提前预约…… 可是没有人说……要怎么证明裴正是裴正。 其实只要等登记员说完,回答“我确定”就好。 纪乔不知怎么想的,侧过身弯腰揪住裴正的衬衫,解开皮带上方的一颗扣子,微微一拉,恰好能从他的角度看见一片肌肉紧实的小腹。 裴多律一个不妨,当众被撕开衣服轻薄。 左侧第十二肋缘下,靠腰侧,一道两寸长的手术刀痕。 亲眼见到噩梦里无数次出现的刀口,纪乔冒泡的脑子倏地冷却,以脑袋凑在裴多律胸前的动作不动了。 裴多律无奈地一手按着纪乔的脑袋推开,一手系上扣子。 纪乔恍惚地坐直,道:“是真的……” 裴多律:“嗯,请帮我们登记。”
登记员:“……” 好的,这就为您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