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大儒看着被小厮领进门的湛非鱼,或许是性子古怪孤僻,所以即便是对着个小姑娘,态度一样的冷硬而疏离,“你既然有禁龙卫的令牌,又何必来我这里。”
在大庆朝谁不知禁龙卫,卫家的无书楼藏书虽然丰富,堪称江南第一。可禁龙卫真要找什么书,根本用不着卫大儒,只要放出风声,不管是为了巴结而是忌惮,绝对会将书籍双手奉上。 “我想找一些杂书,但书肆很难找到,所以才登门拜访,多有打扰,还请卫大儒见谅。”
湛非鱼说明了来意。 各大书肆售卖的都是科举相关的书籍,也有一些话本子之类的,但类似《天工开物》《齐民要术》这类的书籍基本是没有。 一些大家族或许有这类的藏书,可湛非鱼和明三总不能一家一家的拜访,还不一定有,即便有也不一定会外借,青涯书院的名头不够用,可也不能打着顾学士的名头,所以来卫大儒这里是最便捷的途径。 或许是谈到书,卫大儒态度难得温和了一点,只是有些不解,“你找这些书干什么?”
湛非鱼也没有隐瞒,“学生此前拜访过青涯书院明山长,而明三公子打算开办技艺类的书院,教导普通人学习各种技艺……”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 门外伺候的书童和小厮诧异的往花厅里看了一眼,老爷竟然能和一个小姑娘交谈了半个时辰,这简直是前所未有。 卫大儒不愧是博览全书,“此书三卷十八篇,按’贵五谷而贱金玉之义’分篇,上篇:《乃粒》关于粮食作物的栽培技术;《乃服》记录的是衣裳原料的来源和加工方法。”
上篇:《乃粒》(谷物)、《乃服》(纺织)、《彰施》(染色)、《粹精》(谷物加工)、《作咸》(制盐)、《甘嗜》(食糖)。 《天工开物》收录的农业、手工业、机械、砖瓦、陶瓷……等各种生产技术,但书籍毕竟是书籍,而大部分的匠人并不是识字,他们的技艺都是依靠祖辈或者师傅的口耳相传,亦或是自己平日里钻营出的经验。 “明三公子打算让夫子按照书本教授,而经验丰富的匠人则用实际经验教导,两者相结合,一般三年时间即可。”
湛非鱼见卫大儒并没有轻贱工匠,说的更加详细。 “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
卫大儒好书爱书,也有举人功名,可并不认为只有读书人才清贵,能工巧匠亦不可少。 湛非鱼虽有过目不忘的记忆,但毕竟读书时间短,看的也都是科举相关的书,对各种杂书仅限于知道,“我听说《木经》一书是关于房屋建造的书籍,只是此书已经失传,而诸如此类的书籍都很难找寻。”
在乡野农家,建房子那都是找一两个精通建房的工匠,然后村里人帮忙,这房子也就搭建起来了,而州府则有专门建房的工匠,只不过技艺不外传,否则也不会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你来丰州也是为了书,二是因为丰州是匠人之乡。”
卫大儒早年一心读书,可经过父母妻儿的惨死后,再加上这些年读史书,他早就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迂腐书呆子,一番交谈之后就猜出湛非鱼此行的目的。 只是卫大儒有些不解,小姑娘衣着打扮明显是家境富裕,但哪个大家族会让一个小姑娘抛头露面? 这要是家中男丁,还能说是培养磨炼,可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不应该是在后院娇养着。 察觉到卫大儒打量的目光,湛非鱼站起身自报家门,“学生南宣人士湛非鱼。”
“原来是你。”
饶是卫大儒深居家中却也从下人口中知道湛非鱼的名字,一个小姑娘拜师顾学士,甚至参加了科举,关键府试还是案首。 原本卫大儒也想过南宣知府取了湛非鱼当案首是不是为了巴结顾学士,可南宣府的读书人却不曾闹起任何风波,这就说明湛非鱼有真才实学,否则何以服众。 “你既有禁龙卫令牌,便知晓卫家早年之事,给你十日时间,你可来无书楼誊抄。”
最终,卫大儒答应了让湛非鱼抄书,毕竟当年之事能水落石出都源于禁龙卫的调查,他此举也是还人情。 …… 一个小姑娘进入卫府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丰州城,原本丰州这些读书人早就熄了这心思,私底下甚至诋毁卫大儒是个古怪的老头子,估计死后也会一把火烧了无书楼,把所有珍贵的古籍孤本带去阴曹地府。 只有一些想要博名声的,或者是从外地来的读书人还会来卫家拜访,但每一次都被拒之门外,谁也没想到湛非鱼竟然能进卫家大门,而且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才出来。 马车上,祝昌运是连声感激,虽然他竭力压着情绪,可眼角却微微泛红,祝昌运是走投无路才想来卫大儒这里碰运气,却没想到峰回路转。 “不过是举手之劳。”
明三拍了拍祝昌运的肩膀,神色有些恍惚。当年自己因为拜师失败,自此之后就放弃了科举,整日呼朋唤友、醉生梦死,只道是名士风流。 可看着艰难求学的祝昌运,明三也不是后悔当初的年少轻狂,只是如今想做什么却只能拿出个秀才名头,实在是汗颜又羞愧。 马车停了下来,这会正是日落时分,巷子里飘散着饭菜的香味,而原本奔走玩闹的孩童都诧异的看着从马车里下来的湛非鱼几人。 “昌运,你这是?”
邻家婶子诧异的看着最后一个下马车的祝昌运,街坊邻居都知道他的遭遇,至多就帮着照看一下祝小弟,其他的也帮不上忙。 其他邻居也走出家门,或许是畏惧衣裳华贵的湛非鱼三人,但看向祝昌运的目光却带着担忧和关切。 “王婶子,劳烦你照顾宏儿了,我这几日要换个地方读书。”
祝昌运感激的对着王婶子拜了拜,自从宏儿有点痴傻后,都是王婶子帮忙照看的。 “能读书了?”
王婶子惊的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其他邻居更是如此。 刘百户放了话之后,祝昌运的夫子和同窗都对他避而不见,原本以为他不能再科举,只能和他们一样靠卖力气养家糊口,没想到祝昌运竟然遇到贵人了。 因为家贫,所以行李收拾起来也快,又是夏日,衣裳也就两个大包袱,至于其他的东西,别院里都有也不用带。 “这是家弟祝昌宏。”
祝昌运摸了摸弟弟的头,看着消瘦的也就一双眼圆溜溜的弟弟,再看着胖嘟嘟的湛非鱼和齐桁,祝昌运再次坚定了科举的决心。 宏儿眼神呆滞,胆子也小,抓着祝昌运的袖子躲在他身后,或许是湛非鱼和齐桁看着也是小孩子,他只是呆愣愣的看着两人,倒没有其他躲避的动作。 “上马车,我们先……”明三话还没说完,却见几条人影从巷子口快步而来。 为首的男人看着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短打,只是一身痞气,三角眼斜着看人,“呦,祝案首这是要搬家?”
“吕彪,你想干什么?”
祝昌运满脸厌恶之色,即便没有证据,可他也知晓烧光了他所有家当的那把火正是吕彪带着一群地痞无赖放的。 刘百户肯定没时间关注祝昌运这样的小蝼蚁,所以盯梢的正是吕彪,他虽没个正经活计,但手底下养着二十多个地痞无赖,平日里给一些商户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 也是有吕彪盯着,所有祝昌运的同窗好友才没办法帮他,而刚刚吕彪收到了消息,这不就带着一群地痞赶过来了。 没理会祝昌运,吕彪嘴巴里叼着一节狗尾巴草,歪着头打量着湛非鱼三人,最后看向明三语气不善道:“这位公子想必不是丰州本地人,我劝公子一句,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你带着俩小孩呢,这要是被拍花子给弄走了。”
明三虽是广袖长袍的文人装扮,可在南宣府混迹多年,一个地痞无赖还真吓不到他,手中折扇指着一旁的湛非鱼,朗笑开口:“你要是能把这丫头拐走,那就是你本事。”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愣,严重怀疑明三重男轻女,只护着齐桁小胖子,对湛非鱼的死活是不管的。 呸一声吐掉了嘴巴里的草,吕彪面容狠厉一变,双手扣在一起,关节压的啪啪响,“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实话告诉你,祝昌运得罪了不能得罪的贵人,你要多管闲事,今日可别怪我不客气!”
背后有陈百户撑腰,吕彪还真不怕得罪人。 再者明三几人一看都是肥羊,就说三人腰间挂的坠子,不是白玉就是翡翠,一块估计就价值百两,三块加起来那就是三百两了,也难怪吕彪起了贪念。 “啊!”
伴随着祝昌宏害怕的叫声,巷子里顿时一片混乱。 八九个地痞抡着拳头冲了过来,其中四人围住了赶马车的何生,剩下五人里,两人堵住了明三,另外两人拦住了祝昌运。 最后一人则凶神恶煞的向着湛非鱼、齐桁和祝昌宏三个小孩子走了过来。 四周的邻居想要帮又不敢上前,得罪了吕彪这些地痞,就等着家务宁日,祝昌运家中已经被烧了一次,他们若是帮忙,只怕下一下被烧的就是自家了。 “小姑娘,不想挨揍就把头上的簪子还有玉坠子都交出来。”
尖嘴猴腮的地痞阴狠狠的笑着,贪婪的目光落在湛非鱼身上,谁让她头上还有玛瑙白玉簪,齐桁也就腰上挂着一块翡翠。 知道湛非鱼的身手,齐桁拉着吓的直发抖的宏儿退到一旁,又有些担心,“小鱼?”
“放心吧。”
湛非鱼昂着下巴,活动了一下手腕。 就在地痞等的不耐烦,弯下腰伸手抢夺湛非鱼腰上的玉坠时,湛非鱼一拳头对着他的鼻子直接砸了过去。 一拳正中目标后,湛非鱼身体猛地往后一退,右脚蹬上马车的轮子,借着这力度飞身而去,一个旋风踢命中地痞的头。 “呜……”地痞痛的捂着冒血的鼻子,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一脚踢中的脑袋,只感觉眼前一黑,身体砰一下摔在地上。 湛非鱼看着挣扎着似乎想要爬起来的地痞,又瞄了一眼旁边吓到的齐桁和宏儿,湛非鱼嘟着嘴巴犹豫了一下,脚步上前,尔后对着倒地上的地痞补了一脚。 一声杀猪般的凄厉惨叫声响起,正在动手的地痞们都被吓的一激灵,回头一看,就见陈大倒在地上,满脸的鼻血不说,双手捂着胯下,蜷缩在地上痛的嗷嗷直叫。 这一瞬,吕彪等人都下意识的夹紧了双腿。 “你!”
陈大痛的声音都变了,一手指着湛非鱼,一手擦去脸上的鼻血,“你给老子……等着……” 被齐桁护在一旁的宏儿呆愣愣的看着,忽然,他如同炮仗一般冲了过来,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宏儿猛地抬起脚,对着陈大的腿间重重的一踩。 “啊!”
更加凄厉的惨叫声响起,陈大这一次痛狠了,佝偻着身体不停的抽搐着。 “宏儿!”
齐桁赶忙跑过来把下狠脚的宏儿给拽了回来,即便只是个八岁的小胖子,可齐桁也下意识的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 宏儿三两下挣脱了齐桁的手,却蹭到了湛非鱼身旁,仰着头,瘦的脱相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光彩,“姐姐。”
呃……带坏小孩子的湛非鱼干巴巴的笑着,有点不敢看一旁目瞪口呆的祝昌运。 明三和何生一言难尽的看着表情无辜的湛非鱼,谁家小姑娘这样打架?不对,一般的小姑娘不会打架,就算打架那也是抓脸扯头发,小鱼那一脚…… 何生木着脸无语的看着一群同样被吓到的地痞,不知道七爷知不知道,小姐这招数说不定是重光教的,回去之后一定要密信给七爷,重光就该被抽鞭子! 片刻后,吕彪一群地痞无赖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为了避免湛非鱼再出脚,何生动作那叫一个迅速,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把所有地痞给收拾了。 马车晃悠悠的往南湖巷而去,等回到齐家别院,看着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宏儿,湛非鱼也无奈了。 小家伙只有五岁,可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了,大大的眼睛看着还是有些呆,但他就跟认死理一般跟着湛非鱼,祝昌运怎么哄都没用。 “没事,就跟着我吧。”
湛非鱼笑着开口,摸了摸宏儿的脑袋,小家伙还是呆呆的,可眼睛里明显冒着光。 等湛非鱼回到屋子后,刚拿起书,就看到一旁的宏儿猛的抬起腿,然后一脚重重的跺下来,瘦巴巴的小脸紧绷着,看着气势十足。 半晌后,宏儿又重复了跺脚的动作,还发出“啊”的一声,湛非鱼简直没脸见人了。 “这孩子?”
何暖诧异的看了一眼宏儿,五岁的小孩子,又瘦巴巴的,虽然做着凶狠的跺脚动作,可看着却很是呆萌可爱。 揉了揉眉头,湛非鱼苦着脸,看着第三次跺脚的宏儿,只能道:“阿暖,花园北角种了竹子,你替我削一根竹子来,不要太长,够他用就好。”
片刻后,湛非鱼带着小尾巴宏儿到了花园里,接过半人高的竹子,湛非鱼嘿嘿哈哈的耍了一通,回头一看,宏儿果真又两眼冒光。 “宏儿,给你,以后有坏人了,就用这个打!”
湛非鱼郑重其事的把竹竿递给了宏儿。 果真,小家伙虽然没说话,可双手却紧紧的抓住了竹竿,也没再跺脚了,等湛非鱼读书时,小家伙就乖巧的坐在一旁,只是怀里依旧抱着竹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