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傅清宁不必再问。高氏所说的无心,她原就不信。且到了今时今日,是否无心,早就已经不重要了。傅清宁的怒然,又似在那一瞬,荡然无存。她恨不恨呢?高氏为了一己私欲,使她与爹娘兄长骨肉分离近十四年。她母亲因此殒命,父兄对她也满心愧疚,她刚被接回家那会儿,父兄总觉得是他们没能照顾好她,要一心忙着领兵打仗的事,顾不上家里,才让她和母亲遭了这样的罪。结果呢?是有幕后黑手的。所有罪责,都在傅简夫妇二人而已。她当然是恨的。但有意义吗?答案毋庸置疑。傅清宁合眼,缓了许久,胸口仍旧剧烈起伏着,但眸中猩红已慢慢褪去:“我母亲过身之后,因父兄镇守边关,侯府里的所有事情自然而然交到了你的手上。持中馈,掌庶务,在外耀武扬威,好不风光,何等得意。你尝到了甜头,连最初那点愧疚感,也荡然无存。更巴不得父兄永远别回家才好。又怎么会想把我找回来——所以半年前父兄真的把我找回去那会儿,你惊慌失措。你心里有诸多不满,不希望我留在家中,但当着父兄的面却不敢表露分毫,怕十几年前你的那些龌龊事被揪出来。结果老天真是不开眼,就这样偏帮着你。不到半年,圣上御驾被困金明坡,父兄临危受命,真的再也没能回来。你自此得意,又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呢?高氏,你如今说的很好听。对我母亲,心存愧疚,更从无加害之意。对我,你也生出过后悔的心思,想要把我找回来,一切恢复到最初的模样。可事实上,你所做的,与你所说的,背道而驰,截然不同。到了今时今日,这种话,实在不必再说了。”
高氏面如死灰:“人是有野心的,贪心不足,日子过得越久,只会越发贪婪,人人不例外,不只是我一个。”
死性不改。其实这样的人,一辈子到头,也就这样了。徐嘉衍大约是看出傅清宁的低落,踱上半步来,低声问她:“既然都问清楚了,这地方的确不适合你久待,走吧?”
傅清宁吸了吸鼻尖,其实眼窝还是隐隐发热的。她心里很难过。从前总是嘴硬,说跟父亲母亲还有兄长没有感情。那天樊氏不许她进府时,她甚至说过,扭头就走也没什么,既然没有感情,这孝哭或不哭,她是真不放在心上。实际上可真不是。血亲骨肉,怎么割舍得了?哪怕是她早知道真相必定伤人,乍然知道了这些过往,心中也仍旧是不受用的。傅清宁低垂着脑袋,连眼角眉梢也一并往下耷拉,瓮声说好,跟着徐嘉衍便要走。高氏眼皮倏尔一动,紧张叫她:“你说过——”“我什么也没说过。”
傅清宁眼底的厌恶一览无遗:“我从没答应过你,不动高氏一族。”
她话音刚落下,高氏脸上的表情狰狞起来,咬牙切齿,恨不能冲出来撕碎了傅清宁一般:“你骗我?你敢骗我?!”
“即便我从前没有要动高家的心思,如今也有了。”
傅清宁的手背在身后,交叠着,指尖在自己的虎口处轻捏了下。然后她嗤笑:“当年你所作所为,如今该不是想跟我说,高家上下无一人知晓吧?”
高氏顿时无话可说。傅清宁连看都懒得再多看她,迈开步子朝外走去。徐嘉衍整个人跟在她身后,阻隔开高氏的目光,更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出去。·“我从没想过——”出了府衙大牢上马车,傅清宁情绪实在不好,徐嘉衍不放心,横了心,跟她上了同一辆。碧霄与红微两个也陪在车内,是以倒也无妨。傅清宁说了一半,抬手掩面,隐有啜泣声。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实不知要怎么安慰。方才没叫她两个跟进去,故而不知傅清宁到底听到了怎样的真相,自然无从劝起。于是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徐嘉衍。徐嘉衍心疼她,眼角眉梢都写满了。他左臂动了下,似乎是打算抬手去揉傅清宁发顶的。只是那条胳膊都没能抬得更高些,就已经无力的垂落下去。“宁宁,我不知要如何劝你。”
碧霄跟红微闻言都愣住了。傅清宁也缓缓抬起头,狐疑望去,盯着徐嘉衍看了好久,到后来没忍住,眉眼弯弯,笑了起来。前世徐嘉衍有好些哄人的手段,也会说最好听的情话。如今倒成了这样直来直去,竟在人难过时说什么不知如何劝你这种话。也就是她,换了别的小娘子,八成要当场哭出来,然后把他打下车去的。徐嘉衍见她笑起来,先是松口气,紧接着又叹气:“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很难与你感同身受,是以说再多规劝的大道理,对你而言都无法抵消你的伤心难过。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你不这么难过,所以……不知如何劝你。”
他解释的一本正经,傅清宁心头柔软的一塌糊涂:“我也只是一时想不开,很难想象,这些年,这些事,居然只是因为高氏和傅简夫妇的一己私欲。这多可怕啊?想想过去十几年,我在养父母身边长大,日子虽然没有如今这样安逸富贵,却从没有这般勾心斗角的事情。也许高氏说的有道理。人总是贪心不足的,正因为接触过,知道那泼天富贵是何等好物,才会经不住诱惑,每每生出本不该有的心思,却忘了,那原就是不属于他们的。”
她眸色又黯沉下去。徐嘉衍略蹙拢眉心:“这话是有道理不假,却也并非人人如此。至少这几个月,你住在金陵,所见所识,总有不是这样的,不是吗?”
傅清宁又看他:“你想说自己吧?”
徐嘉衍无奈:“你看起来又不难过了,倒有兴致来揶揄我。”
“与表哥一处,我总更安心些,难过那样的情绪,来去匆匆,打趣你两句,我自就把那些给忘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