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宫·西次间郑皇后嫁给天子一年多的时间,都从没有进过安庆宫。她跟小皇帝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小皇帝没有被软禁,还自己掌权当政那个时候,郑皇后只是做好了一个中宫皇后该做的一切。操持打点着小皇帝的日常起居,料理好六宫事宜,嘘寒问暖,吩咐人往安庆宫来送个汤,送个暖炉的。以此来彰显她心里是有天子的。可那样的感情,更像是在敬重君王,绝对不是出于对夫君的倾慕而生出的爱意。小皇帝就更是如此了。他不是贪恋美色的人。大约是从前在章太后手底下压抑的久了,自己当权之后,就一门心思全都扑在朝堂政务上面,尽管他做的并不是那么好,但最起码他的心思全都在这些上头,一个月里进后宫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就算是到披香殿与郑皇后同房,都更像是在例行公事。所以郑皇后也从来都不亲自到安庆宫来。她从来都没有干政的心,就不想给自己惹那个麻烦。而且这种平静,相敬如宾的日子过了数月,她发现小皇帝对此也很满意,连太后都不插手过问,郑皇后更乐得自在,越发守着自己的清净,不肯踏足安庆宫和福宁殿。再到后来小皇帝被软禁在福宁殿里,她就更没有什么机会到安庆宫来走一遭了。她自己都被软禁过一段日子。虽说章太后后来把她放了出来,但她是个什么处境,有多尴尬,她心里最有数。今天的的确确是她头一遭踏足安庆宫中。章太后盘着腿坐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四面的围板只拆去了一面,章太后手肘下还靠着个黑漆嵌象牙云片的三足凭几,面色寡淡,喜怒不辨。郑皇后抿着唇角上前去见礼请了安,然后站起身来,掖着手,低垂着头,站在原地,她既没有挪动,也不打算开口。章太后看了她很久,摇了摇头:“你过去一年时间,总是很安分,安分到孤几乎都忘了,这宫里还有一个你。”
这种话,章太后说来云淡风轻,郑皇后却听得一阵心酸。她从前在家中做姑娘,自然也是众星捧月一般长大。她生的好看,又端方贤淑,好名声整个荥阳无人不知的。嫁到宫里面,她是正经八百从大梁宫中门进宫的皇后。可是现在太后却说,她只是这宫里最微不足道的存在,渺小到可以随随便便被人忽略,被人遗忘。原来章太后并不是出于善心觉得她也是可怜人。而是认为她翻不出浪花,任凭她在宫里随便要怎么样都行,她这个人,根本就不在章太后的眼里。这对于郑皇后而言,无疑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因为妾知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又是什么地位,如今安安分分的,守着自己的本分,还能过些清净日子,这是太后您最想看见的,也是所有人都想看见的。”
章太后听她这么说,才眯了眯眼,旋即啧了两声:“那你今天,又是怎么说?”
果然还是为了这事儿。郑皇后倒是难得的有了反抗的心思。她缓缓抬起头来,眉眼弯弯,嘴角还挂着清浅的笑意。她的笑容来的莫名其妙,章太后越发皱了眉头。然后就听见郑皇后几乎一字一顿的问她:“太后把妾传召至安庆宫来回话,是因为觉得妾如今不肯安分了,还是因为妾见了明仪郡主呢?”
章太后面色倏尔沉下去:“皇后。”
郑皇后抿了抿唇角:“其实妾也并没有不安分的。妾想见一见郡主,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只是很想见一见她吧。听说这位明仪郡主和妾年纪差不多几岁,从小养在坊间,好不容易被寻回侯府,还没到一年时间,便与侯爷和她兄长阴阳两隔。再之后,就是她被册封做了郡主,被陆夫人接到金陵城中来,得您如此盛宠。妾确实是百思不得其解,就很好奇。明仪郡主是有什么神奇的地方,能叫太后这样宠着她呢?”
她话音稍稍顿了顿,又把尾音拖着,低低的叹了口气:“其实清净的日子过久了,人总是会生出些别的心思来的。妾那时候就想着,要是妾也有这样的本事,那该有多好呢?妾为中宫,做了皇后,是多少士族小娘子羡慕不已的?当年妾初嫁,又是何等风光得意呢?荥阳郑氏一族,更是因为妾,备受皇恩。可是到头来,这一切都是南柯一梦吗?妾便想着,要是得宠的那个人是妾,入了太后眼的那个人是妾,或许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章太后听她所说的这些话,并不会动什么恻隐之心,反倒把眉心紧锁着:“皇后要是静不下心来,不如抄写佛经,好好静一静心神,也免得每日胡思乱想,错了规矩。”
她又错了什么规矩呢?她只是见了个破格册封的郡主。中宫皇后啊,连这点儿资格都没有了不成吗?郑皇后倏尔笑了:“其实,还因为一件事。”
章太后没由来心下一沉。郑皇后倒更像是豁出去了:“在宫里一年多,妾得自由的时候也只有大半年而已,正巧就是郡主进京的这半年多。妾眼见着她得宠,盛宠,宠爱优渥,一日胜过一日,妾心里的落差会越来越大。后来有一天,四下闲逛,打发时间,无意间,听见了几十年前的老嬷嬷,似是胡言乱语,说了些太后的陈年旧事。有些事情,不知道太后自己还记不记得呢?至于妾,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听。可回了披香殿,那些话,这些日子,总是萦绕在妾的耳边。妾想求证,又觉得同妾没有多大的干系。忠勇侯夫人到底是何人血脉,先太子又究竟该不该是先太子,这些事情,到了如今,并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可是今天鬼使神差的,妾还是没忍住,去见了明仪郡主。因为妾知道,妾只有这一次机会,唯一能够逃离这座牢笼的机会——只这一次了!”